在这万物澄明的秋季,我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钢的城》这部与生我养我的家乡息息相关的作品,自人民文学出版社7月出版发行单行本以来,得到了许多专家老师和新闻媒体的关注与好评,入选了包括中国好书月度榜、光明好书榜在内的多份重量级榜单。《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三十多家中央省市主流媒体刊发评论文章,给予肯定。这于我是莫大的鼓励和肯定。回忆起《钢的城》的创作历程,我穿越重重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
我出生在钢厂,注定一生与钢厂结缘。父亲罗宝山是《冶钢报》编辑,母亲傅普云是南湖小学教师。很小的时候,我就每天听广播里父亲写的新闻稿,对父亲充满崇拜,我也想让自己的文字被别人看到听到。大学毕业,我分配到大冶钢厂平炉分厂任技术员,业余时间帮助小集体企业做设计,3个月画一套图纸,报酬是200元。可是我想当作家,口袋里平时装着小本子,有好的故事和段子,都记录下来。那时好几个月写一篇小说,稿费是12元。劳动报酬的结果相差巨大。但我在写作过程中,心中充盈着的喜悦却是设计画图时不曾有的感觉。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写作,我甚至找过厂长想调到设备处管理备品备件。父亲知道后,非常气愤,回家将我所有的书稿付之一炬,留下一封信,批评我写的小说尽是些不着边的胡思乱想。我现在仍记得当年父亲写给我的信:“你没有小仲马的曲折感情经历,写不出《茶花女》;没有在动荡年代的生活体验,写不出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万般委屈与无奈,我只得按照父亲给我规划的技术员、销售员的路走下去。
可我还是想写。于是我在做技术员的同时,每天偷偷带着小本子,随手记下所闻所感。十几年下来,我的日记有十几本。在大冶钢厂,我从技术员走上领导岗位,亲身经历着这个大厂的改革变迁。1999年,当我从大冶钢厂走出去,去上海创办自己的企业时,我的心在无数个偶然间,总是会想起钢厂——这个行业我太熟悉了,这个城市我太热爱了。我在钢厂接触过的大部分的人都至真至美至纯至善。这一切是我的牵挂,是我的根,我一定要写点什么。
2008年,我在美国休斯敦做国际贸易,起初很顺利,中间也难免遭受波折。每到夜深人静时,我就思念家乡想家人。我无数次忍不住在地图前面细细摩挲,试图确定家乡黄石的位置。在世界版图面前,我的家乡有多大?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可这个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我的心头跳跃,在我的心里呼之欲出,这种情感让我难以自抑。
一天,我忍不住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令我意外的是,以前一直反对我写作的父亲,这次一反常态,居然特别支持我。父亲激动地说:“儿子,写吧!你年轻时没有足够的阅历,单靠书本的启发外加空想乱编写不出好小说。现在爸爸支持你写!好好写写自己的经历,写写我和你妈妈,写写平炉上的工友,更要写国企改革的艰难探索,写咱钢厂的厚重历史,写咱钢厂为共和国工业发展作的贡献!”父亲越说越激动,我也越听越高兴,越听越有决心。
遗憾的是,2009年4月28日,父亲离我而去。留给我的,除了他的新闻作品集《钢花璀璨》,还有五十万字的采访札记。我一次次阅读父亲的文字,看他记录下的那些关于钢厂的故事,想着父亲一再提醒我,写作一定要扎根生活。我的写作方向日益笃定:以大冶钢厂为原型,写好“钢的人”,展现“钢的魂”!
除了父亲的支持,当然还有外部“刺激”。
十年前的一天,我在鞍钢参加一个订货会,鞍钢的销售经理在台上介绍,鞍钢是中国的第一家钢铁企业。我作为客户代表最后一个发言时,掷地有声地纠正道:“请允许我更正刚才经理的话。中国的第一家钢铁企业在湖北黄石,是张之洞、盛宣怀创办的钢铁企业!”会场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在我的家乡黄石,熊熊燃烧了这么多年的炉火,为共和国的钢铁工业作出重要贡献的我的钢城,可见多么需要一本书来记录自己、展示自己!我愈益感到责无旁贷,也不断将写作的目标定位为从“小我”走向“大我”。
2016年,在意大利石油装备展上,我见到了原大冶钢厂技术处的胡处长。得知我在写《钢的城》,他高兴地说:我给你提供点素材。大冶钢厂是中国唯一打赢欧盟反倾销官司的钢铁企业。当年,中信特钢董事长钱刚也跟我说:“别说历时三年,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打赢这一仗,不为别的,就为我们要对得住自己是中国人!”
给这本书取名字也是费尽心思。《钢花璀璨》《大浪淘沙》《浴火重生》《新生》等,我想了不下十几个书名,但感觉哪一个都无法准确而富有意味地支撑我的文本内容。一天晚上,我心怀千言万语却找不准节奏的时候,走到海观山。望着灯火辉煌干净整洁的十里钢城,今昔对比的慨叹不由涌上心头:如今的钢城再也不是昔日灰蒙蒙的“光灰灿烂”之城了,也再不需要用又高又粗的、冒着黑烟的大烟囱标榜自己。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书名:“钢城”,何不就直接一点?如果钢城太硬,那就加一个“的”字来缓冲,来增加意味感,于是《钢的城》,一个完全贴合我全部思绪的书名就这样产生了。
我年轻时虽然酷爱文学,也写过小说并发表。但是没有经过太多严格的文学训练。可是我生活经历丰富,心里的故事太多了,人物也太多,总要找到一个顺序,一种逻辑,把他们带到小说的空间里来。我就是这样一个写作者,为了写好《钢的城》这本书,我竭力找寻一个贴近它的框架,所谓纲举目张,对长篇小说来说,结构犹如人的骨架。我想了很久很久,这种思考让我痛苦不堪。直到后来,我想到了这样的一种布局结构:分上下两部,用《水浒传》里面的人物出场方式做参考,一个人引出另一个人,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最后,书的上部叫“一团火”,下部叫“满天星”,我是想说,用一团小火苗来点燃满天璀璨繁星;我也想说,一个城市的发展,既要扎根当下,更要展望未来。
一个作家写一本书,其实是在同读者说话,每一个字,都代表了你的音色、你的调门。用专业的话说,是首先要确定自己的叙事腔调。刚开始,我使用更多的是书面化的表达,写着写着,我越来越感觉,不能太文气,应该更多用我们钢铁工人自己的语言。初稿写完后,我再一遍遍精炼打磨。我用一个笨办法:反复读,发出声音读。读不通的地方修改,读不顺的地方也改,改到贴近自己熟悉的钢城人的说话习惯。
对我们钢铁人的说话习惯,我太熟悉了!工人们说话的语气和车间主任不一样,分厂厂长说话的腔调和公司领导又不一样。我在炼钢厂从技术员、主任、部长做到厂长,钢厂里各个层次的人说话时候的神态和语气,对我都是言犹在耳。在写作中,我把他们的对话尽量区别开来。从语言中赋予人物个性。他们大多是硬汉,铁骨铮铮。然而,在坚强的背后,也有一颗柔软的心。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尽力让这群刚柔并济的人在我的笔下变得鲜活,让他们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去感动无数读者。许多读者认为这本书的语言有玉的温柔与圆润。
9月9日,《钢的城》新书首发式在北京举行。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周大新评价《钢的城》是对钢铁行业的人与事百科全书式的书写,彰显着来自钢铁人灵魂深处的精神,一种刚性、韧性所决定的百折不挠、百炼成钢的精神。我非常感动得到专业大家的认可,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我最初的设想是写我最熟悉的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革,写钢铁行业经历的几番起伏探索,写身边的发小工友这些年的奋斗经历。主要事件脉络想从1994年写到2000年,中间粗线条体现大冶特钢的百年历史。我给自己定下写作任务,但长篇小说是一场文字马拉松,并不是每天都能顺利跑到预定的里程。
我给自己营养补给的办法,就是一边写作一边不停地走访听故事。一转眼竟然过去了14年。在这5100多个日子里,我的思考一再“蜕变”。最后,时间跨度变成从1994年到2018年,人物从自己拓展到工友、钢厂的管理者、改革的带头人等60多人。很多人物都有原型,他们的故事如电影般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可见。我要写钢铁工人的内心世界,写他们的所思所想;我要写他们的伤心和苦难,更要写他们的欢乐幸福,以及对明天的期望。因为有了这些“钢的人”,才会建造出我们的“钢的城”。而《钢的城》里的临江市,从“光灰”到“光辉”的蜕变,正是一个城市在劳动者的汗水中不断发展的真实写照。在人物命运的交响曲中,我力图写出钢的质地、钢的音色,而小说里的真正内涵——临钢精神、钢的魂,也正是城市工人新的精神面貌的缩写。
写作期间,我像一枚陀螺,飞速旋转着,一字一句地修筑属于我们钢的人的文字长城。疑惑、困顿、痛苦、纠结、欣喜、畅快、笃定、享受……在写作的万般磨砺中,我每天进步一点点。在材料的取舍、结构的安排、细节的穿插、矛盾冲突的设计等方面,都有了诸种心得,这些都是我在写作磨砺中,文学给予我的奖赏。
很幸运,《钢的城》第一部在《十月》杂志上发表,就获得了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第二部在《十月》杂志发表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一起出版了单行本。而在这些外在的呈现之下,是我的灵魂所进行的一次漫长的旅行,是我对工友、对家乡、对钢城的情感不断加深的过程。有了《钢的城》,我才感觉自己不枉大半生在改革开放时代大潮中的一番摸爬滚打,才没有辜负生我养我的钢城。我感恩自己出生在钢城,感恩让我从小生活在文字和浓浓钢铁味中的父亲母亲!感恩我的钢铁大学——大冶钢厂一炼钢厂,感恩那与钢花对峙、与炉火交锋的火红生活。感恩黄石这座城市,感恩这个变化的时代。
回顾整个写作历程,我更大的感受是写作带给我的一切。写作需要耐心和平常心,更需要野心决心。你在文字里和你的人物对话,其实有时就是和过去的自己对话。写作,与其说是作者和世界对话的途径,不如说是作者在写作中让自己再活一次。青春会被写作召唤回来,写作会让现实和时代变得更有活力。《钢的城》是一部充满青春活力的书,我希望用自己内心的点点微光,点燃一片星海,让全国一千多万钢铁人见证,他们拥有的活力激情,展现共和国钢铁工业正蓬勃向上的青春。
摩挲着《钢的城》的封面,我经常会想起我的许多梦想。儿时我常去磁湖钓鱼,想着自己像一条鱼一样,从磁湖游到长江;长大了,我常去海观山边的长江游泳,我想顺着长江游向大海,在蓝色的大海中像鲸一样遨游。昨天的黄昏时分,我再一次漫步在磁湖边上,水光潋滟的磁湖如此迷人……君子放之成川、聚之成渊,而我们钢城黄石的发展,如日夜不停歇的长江水,既有川的豪放,又有渊的深沉,它向前不停地奔跑着,流向大海与更大的浪花合流。
作者:罗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