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读《红楼梦》是把它当成一个爱情故事来读,喜欢木石前盟的浪漫,黛玉葬花的凄美,喜欢《枉凝眉》的伤感,喜欢《葬花吟》的深情。十年后再读《红楼梦》,我依然被人物的爱情所打动,但同时多了些由“梦”而来的触动。《红楼梦》不仅是红楼人物的人生一梦,曹雪芹的人生一梦,也是人心深处的黄粱一梦。
最早提出人生如梦这个命题的应该是庄子。庄子梦见自己化身为蝶,在空中翩翩起舞,浑然忘了自己是庄周其人。待梦醒后,才发现自己仍是庄周,而蝴蝶已经不知所往。这个典故不仅是庄子寓言中的经典,还是古典文学中“梦文学”的滥觞。不梦他物、他事而只梦为蝶,这形象地展现了梦这一意象浪漫美幻的特征;梦醒后敢于怀疑存在如梦,这既诗化了生活状态,又指明了世事无常和人生短暂。因而庄子之后,写梦的文学屡见不鲜,诗词散文多以梦为意象,小说戏剧多以梦为情节,历代但凡有名的作家无一不写过。古典文学里的“梦文学”确如汪洋大海,茫茫一片,到了清代,《红楼梦》也成了一道巨流,汇入其间。
“红楼”代指富贵豪门,“梦”比喻他们的生活美幻但无常。曹雪芹以此为题,当然不是取其大概,梦字是全书的关键,尽显了他的用心和本意。曹家豪贵显赫,祖孙三代四个人主政江宁织造五十八年,康熙六次下江南,四次由曹寅接驾。曹雪芹早年也曾有过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生活,但十三岁就被抄家,从此家道中落。中年遇赦任职,一度胸怀高远,但晚年举家食粥,丧子贫病。早年的富贵风流像梦一样美而短暂,前半生遭遇的巨变像梦一样悲喜无常,后半生的贫困潦倒让他放不下梦的执念,不停地追思回忆。这些曲折起伏的经历让他对梦的感受有着超乎常人的深切,或许人间最美莫如梦,最惨也莫如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之梦,其实就是他本人的人生之梦。
其次,红楼人物的一生也都是一场大梦。黛玉和宝钗最后“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王熙凤最后“哭向金陵事更哀”,贾家四姐妹的结局“原应叹息”,整个贾府“树倒猢狲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故事甚至以梦写梦,在第五回就定下“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基调。爱情的落空,权势的流走,富贵的消散,整部“红楼”的故事无非是人物的悲剧、家族的悲剧和时代的悲剧。悲剧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而梦境是把假象幻化如真,最后复归于空。悲剧的深刻在于揭示了命运的本质、人性的美丑和存在的意义,而梦境在对悲剧进行了一番诗化之后,最终归宿也是这样。两者基于此达成了统一,因此梦即悲剧,悲剧即梦。
虽然梦的本质是悲剧,但它毕竟有着美的形式,因此并不妨碍人对它的喜爱。而对梦的喜爱往往源于对现实的失望,因为梦对人心有一种虚幻但美好的补偿。唐代《枕中记》里的卢生梦到自己“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便是因其科场受挫而心里又始终汲汲于功名,所以生此春秋大梦。曹雪芹何尝不是如此,他生于诗礼簪缨之家,“学而优则仕”的信条根深蒂固,家道复兴的重任也负荷在肩,其对功业的渴望与卢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罪臣之子的身份让他自卑而不得翻身,由是也只能虚托于香梦,聊作慰藉。宁荣二府的富丽堂皇,大观园的气势恢宏,金陵十二钗的貌美多情,王公贵族的养尊处优……这些如同水中月,好似镜中花,愈是美丽愈是衬得内心悲痛。悲而无声,痛而无法,因为现实比这更残酷和压抑,只有梦境是他唯一的寄托和躲避。这梦有着求而不得的执念,又有对红尘浮生的看破,所谓“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红楼梦》确实是一个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美与丑、真与假、欢乐与悲凉、存在与毁灭。作者本人在书里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或许就是对整场梦最好的注脚。
陈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