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安石榴新近出版了《开篇岭南——寻迹古南越国》一书。这是一部长篇散文非虚构作品,作者以史学家的笔法对消失两千多年的南越王国进行深入的发掘与重构,为读者还原了一个真实的历史现场,从而揭开南越王国那古老而又神秘的面纱。整个文本采取探案解密的方式来推进,以故事的叙述架构及生动的文笔将它呈现出来,既考证严谨又兼具深遂的史学眼光,给人一种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之感,的确是一部成功的史学专著。
着笔于岭南文化的探寻,是安石榴在诗歌之外开创出来的全新的写作路径,当中肯定饱含了他对这个论题的兴趣与关注,以及对待这段历史的态度——他一直想以一种溯源的方式来为岭南文化开篇立传,将那个深藏于地下的王国复原出来。有谁想到,在如今繁华的广州城区的地表之下,还埋藏着一个曾经与秦汉并蒂的古国都城?两千年过去,这不啻在历史的尘烟中寻踪旧迹,刨挖钩沉;也不啻在史料的草蛇灰线中发掘新证,厘清谜团……整个过程充斥着艰辛、历险以及种种纷繁复杂的史料线头,却又充满令人欲罢不能的诱惑与闪光的史学价值。当一位诗人要为一个消失的王国立传,从那一刻起,他就已化身成为司马迁,以一个史学家的身份展开全新的工作。
对于诗人来说,这当然是一项全新而极具挑战的工作。现实之中,从诗人转向其它文体写作的作家,几乎都出手不凡,获得不俗的成绩。诗人写散文,向来都是观察入微,手到擒来,文字当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鲜活的触觉与诗性,令专业的散文行家羡慕不已。比如,新疆散文作家刘亮程以前就是一个诗人,这样的例子可谓不胜枚举;诗人写评论,也是行家里手。专业诗评家虽然深谙诗歌史与诗歌的发展脉络,也熟悉各个诗歌流派的理论,但若论及个体诗歌甚至落实到每首诗、每个句子的解读中去,当中的洞察力与敏感度表现,与诗人出身的评论家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原因很简单——就是写没写过诗的区别;诗人写小说的成功案例就更多,远的来说,如小说家阿来,读者能从他的小说行文中读出无处不在的诗性与美感来,这当然和他原先是诗人有莫大的关系。近的来看,黄金明也是诗歌与小说两种文体左右开弓,诗歌恣意的想象力在小说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而小说的叙事方式又在他的诗歌中得到延展与拓宽,两种创作在他那里可谓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而诗人进行非虚构的创作,面临的挑战似乎更大。因为这里面还包含了田野调查、学术研究、原始资料搜集与处理,以及作者还需要时时按住自己的创作欲望——既不能像小说那样天马行空,也不能像诗歌那般泛滥抒情——必须从事实的角度出发展开写作,绝对不能虚构。我想,这对于诗人来说才是最难的,也就是说,非虚构的写作属性决定了它的文学性不能太高,但又要将作者的专业性和眼光展示出来。大多时候,这种写作有些像学术论文,写起来理性、平实,甚至偏于枯燥,难以调动写作者的才情,诗人天性中的那些写作技巧也必须“收仓入库”——很多诗人不喜欢非虚构写作的原因就在于此。但也正因为如此,安石榴所做的工作才显得稀缺和重要,值得我们好好考察与学习。下面,就《开篇岭南》这部著作,我们一起来探讨非虚构写作所需具备的条件与能力,从四个层面展开论述:
第一个层面,写作者要有宏观的把控能力。这里包括论题的深度与广度,写作者必须做到纵横捭阖、调度自如。比如在《开篇岭南》一书中,安石榴写到的南越国,这个国度的疆域,包括当中的水文、地理、山脉、海洋等等皆了如指掌、一目了然;对其接壤的区城,如东至闽越,西至交趾,北至南岭,还有其与西汉王朝的疆域关系,他都掌握得相当透彻。此时的安石榴,就像这片土地上的那个“王”——赵佗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打量着它的风土、人情、贸易与生产,对当中所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当然,他比赵佗拥有更宏大的视野,因为他可以从历史的纵深跨度来察看这段历史,从而获得更全面更精准的史学判断。所以安石榴在书中纠正了一个观点:南越国与西汉王朝在开始之时并不是相互隶属的关系,南越国的立国时间甚至比西汉王朝还要早。
第二个层面,写作者要有发掘细节的能力。在《开篇岭南》那里,安石榴可谓做到了观察入微,深入考究。对于某个历史资料,安石榴并不会轻易相信它,而是把相关资料摆到一起进行比对和考证,经过层层筛选与逻辑推演,最终才形成结论。如此来看,这个结论无疑是严谨的,并经得起考验。例如对赵佗身份的考证,安石榴就推翻了前人认为赵佗是贵族的说法。他认为赵佗出身普通,而且是秦国的战俘,“一个来自赵地的俘虏,由于过于普通,就被命名为‘佗’——即人群中的‘它’”。这个考证很有意思,当然也立得住脚跟。虽然南越国距今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但安石榴以学术考证的态度来发掘当中的每个细节,尽量做到了可信可靠,这是本书成功的关键。
第三个层面,写作者要有综合串联的能力。安石榴将我们平时关注的众多问题,以一种写作结构将它们有机地串联起来,比如灵渠的开掘、苍梧县的由来,以及赵佗墓的追寻等等,在一个框架之内,将所有问题贯通起来,然后再用一张网重新演绎出来——目录的“起、承、转、合”就是一个鲜明例证,体现了作者匠心独运的编排。所以《开篇岭南》读起来就像在读一部“赵佗的创业史”,故事相当生动具体,也非常吸引人,完全打破了非虚构叙述的沉闷与枯燥,这是安石榴的过人之处。
第四个层面,写作者还要有文学的创造力。安石榴是一位诗人,对诗歌、散文、评论等文体的写作驾轻就熟,功力深厚。黄金明说他在《开篇岭南》中读到了小说、散文甚至诗歌等众多优美的片段,这是没错的,如果读者仔细体会,一定能够从书里找出无数多的例子。但就整体而言,此书所呈现出来的质感,依然是非常明显的史学家笔法。安石榴将多年的写作经验糅合进书中,兼顾叙述、描绘、论证、探究和评论,极具创作功力又极具文本的创造力,可以说,《开篇岭南》也为非虚构写作作出了全新的“开篇”定义——这是安石榴在文本探索过程中所作出的贡献。
综上所述,诗人来写史学专著,无疑可以化身成为司马迁。但我所指的非虚构题材不限于历史,还有社会纪实、考察报告、现场纪录、职场生态、日常百态……题材相当宽泛,除了作文学层面的萃取,也需要我们作出如实的记录,探寻背后的本质。在场的力量在于真实、直击、还原历史的瞬间,犹如一部部纪录片。摄影家游坚曾出版过一本专题影集,每天坚持用镜头记录清晨的城市公园,当他将每天的影像叠加起来,就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视觉——这就是非虚构的力量。其实所有文学性的呈现,最终都归结于思想性的呈现,而非虚构则从另一个角度来完成这种呈现,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此外,非虚构写作也是一种专题性写作,要求作家对自己的写作有一个系统性的规划和安排。总之,安石榴这本《开篇岭南》为非虚构写作作出了一个示范:诗人可以跨界做许多事情,同时也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谭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