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陆羽是“茶圣”,殊不知他还是一位水准颇高的作家。
《全唐诗》卷三收有题为《歌》的诗作,乃陆羽的“述志”之作:“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歌中有6个“羡”字,后人据此定名为《六羡歌》——“罍”(léi)即酒杯,“省”和“台”喻做官,“西江”并非肇庆的“西江小三峡”,而是陆羽故里——湖北天门县的河段,长约3里,水质上佳,适合茶用。“竟陵”为天门属地,就是明代后期“竟陵派”的大本营。陆羽不爱酒肉,独独对故乡的山水念念不忘——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怀素疏放,不拘细行,万缘皆缪,心自得之。于是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时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靡不书之。贫无纸可书,尝于故里种芭蕉万余株,以供挥洒。书不足,乃漆一盘书之;又漆一方板,书之再三,盘、板皆穿。”——这是陆羽的《僧怀素传》,真真把一个“草圣”活画了出来。音容笑貌熟稔至此,可见交情匪浅。
据《新唐书》等史籍记载,陆羽因其相貌丑陋而成为弃儿。龙盖寺住持智积禅师漫步竟陵西门外湖堤,听得桥下哀鸣响亮,近窥方见一群大雁用翅膀护卫此男婴。禅师抱回寺中收养,取名陆羽。一说陆羽原无名,因为脸上有疵,人呼曰“疾儿”。“疾儿”博学强记,用《易经》给自己算卦,得卦“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意为“鸿鹄飞翔从低到高”——这才有了“陆羽,名疾,字鸿渐”的记载。想必《围城》里钱锺书先生给“每况愈下”的男主人公取名“鸿渐”,不无讽喻意。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读“茶家”日月洲先生所注宋徽宗的《大观茶论》,对陈先生的高论大有同感。却原来宋徽宗的成就并不仅在书画及其收藏两端。“遂御西阁,亲手调茶,分赐左右”(蔡京《太清楼侍宴记》)——带着群臣品茶也是独树一帜。王权使其有能力为艺术事业提供切实保障。无奈过于“精细”的茶艺,同样没有持续走高,如今能够“复振”到何种程度也未可知。不过,引出一些有边的遐想倒是必然的。
《大观茶论·序》曰:“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冲澹间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翻译曰:茶这个东西,独占闽南浙江的灵秀,汇聚山川神奇的恩赐,去除滞碍,让人清虚平和,“油腻男”是无法理解的。而其冲和淡泊,简约清洁;令人气质高雅,意态宁静,断不是举止慌乱、手足无措者能够消受得起的情趣呀——“茶审美”至此,乃“天花板”也。
忆往昔,有中小学生把“如火如荼”读如“如火如茶”,因此为老师所诟病。其实,古时的“茶”字就是“荼”字。清人郑懿行《尔雅义疏》:“至唐陆羽著《茶经》,始减一画作‘茶’。”明人篆刻,“茶”字常常是多了一横的。只可惜《现代汉语词典》似乎不听《尔雅义疏》的。
“茶”者,“查”也。传说神农氏用茶检验人的内脏,喝入肉眼可以窥见五脏六腑——这是最早的“X光透视”。
江南称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为“小茶”。金人元好问为某五岁女孩儿题诗:“牙牙学语总堪夸,学念新诗似小茶”——女孩能够背诵他的好多诗。明人朱有燉《元宫词》:“进得女真千户妹,十三娇小唤茶茶”。以“茶”代称女孩子,与以花喻美女不无关系。盖中国文化中,形容女子多用植物,如莲足、杏眼、樱桃点绛唇、杨柳小蛮腰等,而外国人则多用动物,比如小松鼠、小鸽子等。
酒是辛稼轩,茶为李清照。“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子君子者也”——以此类推,想必茶丛里亦有“金陵十二钗”,可惜那命名范围已经超出笔者的审美半径。写诗人不喝茶,减五分诗味。喝茶人不写诗,少三分茶香。故有论者评论陆羽:一生为墨客,几世做茶仙。苏东坡词云:“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殊不知“诗酒”可唇齿相依,茶与酒倒颇有龃龉。出版了洋洋30卷《甲骨文书法艺术》的老同学郝兄,嗜酒,最多时一餐三斤白酒。后食道有疾,医嘱务必戒酒而建议改为喝茶。仅坚持一周,烦甚。曰:“酒徒饮茶,类乎张飞绣花!”
1933年9月底,鲁迅说某公司好茶廉价,买了二两。“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用棉袄包起来”,结果是“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拨乱反正,改用盖碗泡之,这才“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可见茶的娇嫩又真的如同少女,要精巧的茶具伺候,不可随便“用棉袄包起来”的。
因此,当“茶”成为身份与地位象征的时候,“喝”的形式每每凌驾于内容之上。于是原本古色古香的“茶艺”,就被“渲染”“加工”“稀释”且“艺增”得眼花缭乱,辅以美女搔首弄姿,于是那“清福”就有点繁琐、杂乱乃至“重浊”了。
几年前,了解到“碧螺春”的掌故,笔者曾写长短句曰:“当剑锋第七次挑落箕星/帅哥阿祥/血浸一地龙鳞/倒在太湖边上/他面容安详/他见过碧螺姑娘轰鸣的目光/箕星化入雾霭/恶龙锈成了七角贝/血浸的土地上/长出一株茶苗/枝亭亭玉立/叶蜷曲如东风螺/碧螺姑娘噙上一片片绿叶/用唾液润泽/喂给阿祥/阿祥终于站起/站成历史的雕像/碧螺气衰倒下 没再起来/碧螺春又叫新血茶/我不敢喝碧螺春/我没有那样爱过。”如果有心者一一考证,恐怕有关名茶的“中国故事”车载斗量——茶文化也是情爱文化、生命文化,甚至悲壮到不可以喝着茶讲述。
“茶叶喝到老,茶名记不了。”中国究竟有多少种茶名?怕是要请教茶学博导。《诗经·国风·邶风》:“谁曰荼苦,其甘如荠”。“苦荼”本身即药,茶名即药名自然不奇怪,如肉桂、陈皮、松萝、茉莉。茶名以形色命名者尤众,如珍眉、瓜片、松针、雀舌、毛尖、黄芽、辉白、天山清、冷面草、水绿黄汤等。以产地为名亦不奇怪,如阿里山、大雪山、临沧、勐海,梅江。以神话典故命名者,如碧螺春、大红袍、铁观音、苦口师、文君嫩绿等。乃至于借用植物名如龙井、水仙、佛手等,借用词牌名,如声声慢、少年游等。
“碾声通一室,烹色带残阳”“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哪位大神率先发明了“烹茶”二字,至少要奖励。“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过多“导演痕迹”;“狡兔死,走狗烹”,又太多油腥味。惟“烹茶”二字,淡雅而不失热烈,“温良恭俭让”兼而有之。“烹”字,《广韵》曰“俗亨字”。专家曰经传本作亨,今俗用皆作烹矣。是故“烹茶”即“享用”是也。“饮茶粤海”,福分也。
宋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