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普希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普希金是站在他所处的当下，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千千万万遇到过不愉快事的“你”，说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未来对现在的怀恋。
的确，人总是在经历某些事的时候，要么因年纪尚小，不觉得这些事会值得未来回忆或怀恋；要么是当时蒙昧，没意识到这些事将成为未来的回忆或怀恋。当然，情况是复杂的，原因或许不只此两种。如果把时空调换一下，改变视角，未来为今，今日成昔，以今观昔，哪怕是幼稚可笑甚至是不堪之事，都会倍感亲切，甚至会惊喜地发现，当下的自己在这一刻与过去的自己相遇了，由是徙倚久之，一件一件，如数家珍。夜鱼的《相遇》就是这样的一首诗。
《相遇》是以一个总括句开篇的：“我拥有过许多奇妙的时光”。“拥有过”是一个过去式的句式，即以前拥有。“许多”，数不尽数。“奇妙”是给“时光”定性，形容令人感兴趣的新奇事物，引发人的联想：究竟是哪些事呢——亲情？ 友情？ 爱情？ 如果我们把之下的诗句蒙住，仅给出这句，读者势必会结合各自的人生经历或经验产生出多种联想。
那么，诗人究竟写了她哪些人生经历或经验呢？ 让我们接着往下读：“在傍晚的霞光里，攀爬、翻墙/偷摘番茄、香瓜/在沙堆里挖出地道、洞穴”。
“傍晚的霞光”是十分美丽的，这一时刻也是十分美好的，本身就充满了诗意。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场景里，诗人写出了“攀爬”“翻墙”“偷摘番茄、香瓜”，以及“在沙堆里挖出地道、洞穴”等。这些事象是多维的，而不是线形的；是多个时间印迹的集合，而不是某个时间段的单一呈现。我们读到这里，无不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与诗人同时代的城里儿童玩的什么，我不知道，但农村的他们儿时玩的就是这些，怎样危险怎样玩，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就是：玩的就是心跳！ 从不考虑后果。
在这些经历中，攀爬和翻墙显然是危险的，而偷摘番茄、香瓜，又很容易引起邻里间的矛盾。这些都属于“离经叛道”的。所以诗人接下写道：“叛逆与违规带来的兴奋/击败了我所接受的安全教育”。
在诗人的心中，“所谓的危险”，就是回到家里受父母的惩罚，因此，那时候的孩子，每当犯事之后，就采取拖延回家的办法来推迟或逃避处罚——这是诗人在“叛逆与违规”之中总结出的经验。在我的记忆中，有的甚至跑到亲戚家里不回来，让父母到处找，最后呢，父母在他人的劝说或干涉下不但消了气，也原谅了他，不再追究。当然，口头教育还是免不了的，顺便夹杂几句骂声或吼声，也屡见不鲜。
在这里，诗人把这种拖延回家欲推迟或逃避处罚写得摇曳生姿，是全诗最精彩处：“所谓的危险，也只是夜深一人/拉长晃悠悠的影子，在小巷/我靠慢数步伐，延缓后果的到来”。
在诗人心中，受到家长的处罚是最大的危险。为了延缓这一“后果”的到来，诗人夜深了也不敢回家，任由月光或灯光“拉长”她“晃悠的影子”，在某条“小巷”数着“步伐”，生动形象，具有很强的动感，很契合那个年代孩子的心理，尽管诗人没有点出是什么拉长她的影子，但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到。前面已经说过，诗人的这种经历或者经验，很多孩子都有过。诗人诉诸笔端，很容易激发读者的共情。时间永是流逝，再美好或再痛苦的事，都会过去，翻篇成为往事。诗人十分形象地写道：“无论暴雨，还是狂风/总能过去的嘛”。
诗人用“暴雨”“狂风”来比拟父母对自己的处罚，既可以实指，也可以虚指，有很强的隐喻性。“总能过去嘛”，一个“嘛”字，语调轻松，一定程度地消解了“暴雨”“狂风”的严厉，使读者被诗人绷紧的心弦得到了松弛。这两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过渡，让诗意从儿童时空，转移到当下时空，从而让过去与现在串联，顺理成章地让儿时的自己与现今的自己相遇。
“老屋倾圮，老梧桐还在/绑过跳绳的树干皮突遒结/但叶子依然在落”。从这三句我们不难推想，诗人多年后兴冲冲回到了儿时的老屋，可是“老屋倾圮”，这多少是有点让人伤感的。说伤感，是指曾经的生活印迹多不复存在，也难以寻觅，可谓“物非人非”，但也并非完全这样，毕竟“老梧桐还在”，那“绑过跳绳的树干”还在，只不过“皮突遒结”——这四个字，道出了树的苍老变形。令人庆幸的是“叶子依然在落”，要注意这句前有个“但”，是一个转折句，从字面上可以这样理解：树虽老了，皮突遒结，可是它还活着，还有叶在飘落。如果老树有知，往日的事情它都会一一向“我”诉说。而另一层意思则暗示“落叶归根”。诗人千里万里，回到曾经生活的老屋，不也有寻根的意味吗？ 于是，诗人在落叶声中，仿佛看到了那个怀揣“叛逆与违规”“带来的兴奋”的少女，她们一隐一现，一明一暗，就立在那“纷扬的落叶里”，你看着我，我瞧着你，久久不能释怀，只差上前拥抱，互道别来无恙了。
“纷扬的落叶里，我与年少的自己/极轻极轻地相遇”。诗人最后一句“极轻极轻”，既表明了“年少的自己”的虚幻，形同影子或梦，也表明这次相遇，愉快多于感伤。如果一定要说诗人在此是正话反说，似乎也说得过去——诗人以表面的轻松反衬内心的沉重和忧伤，也不能说讲不通。
整首诗的思路非常清晰，情感非常真诚。诗人就像一名导游，引领我们进入到她那早已消失的奇妙时光之中，重温她儿时的经历，感受她心灵的体验，分享她在那段时光中的人生经验。古人说“修辞立其诚”。全诗所抒发的感情之所以真诚，能打动人，原因就是诗人所写皆为她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或经验，写的是她自个的人生体验，并让这种经历与经验在时空的转换和视角的变化中散发出浓郁诗意，让人沉醉。
汪孝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