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苗族作家张雪云的《青寨》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她继《蓝渡》之后的又一部散文集。如果说《蓝渡》是出发的码头,那么《青寨》则是回归的家园。书名由“蓝”转“青”,于色彩转换之间,是对故园大湘西的再次深情抒写,为其新著赋予新的向度,足以见证她的蜕变和成长。
每一个远行人的行囊里必有一本故乡书。乡亲、乡音、故园,一直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亦是一个地方的文化标签。如巴尔扎克的巴黎,托尔斯泰的俄罗斯乡村,鲁迅的鲁镇,老舍的北京,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秦岭,迟子建的漠河,等等,无不深深地烙印一个地域的文化符号。她亦然,像中了乡愁的毒,抑或乡人的放蛊,如沈从文般痴迷于大湘西,至今念念不忘。
因了这份故园情,回归大湘西的路径,有诸多选择。可以沿《诗经》的水岸而行,可以寻屈原的追问而上,可以攀武陵山脉而去……而她,唯独选择用这本厚实的散文集,来开启通往大湘西的神秘之旅。
捧读这本散文集,洋洋洒洒近20万字,分为“家园·吾乡斯土”“凝眸·停云时雨”“传承·灯火可亲”“回望·山河远阔”四个篇章。她以“游子”“我心我在”的第一视角,用沉浸式体验的深情笔调,大篇幅书写世世代代生活在大湘西的乡亲们,生动描绘大湘西地域的山水景象,倾情记叙大湘西丰富多彩的民族民间文化,甚至将触角延伸至整个湖湘大地,特别具有作品辨识度。于行云流水般的叙述中不动声色地娓娓道来,字字入妙,直抵人心,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一口气读完,畅快淋漓,且意犹未尽。透过字里行间,仿佛看见星城长沙的湘江岸边,一位身着鲜艳苗族服饰的女子,环佩叮当,踽踽而行,不时眺望江面上的白帆,侧耳聆听摇橹划桨的歌声。此时,她的心定然已由湘江逆流而上,溯沅江,奔蓝溪,回到那梦绕魂牵的青寨。
青寨,是个苗、汉、土家族等多民族杂居的寨子,书中大部分文字通过这个意象来倾诉和表达。在她的笔下,“清晨的炊烟里,大湘西的青绿山水间,一些在山坡上兀自生长的寨子,屋檐重着屋檐,错落有致地爬满了半个山头。寨子是烟熏过的半旧的寨子,是挂满辣椒苞谷贴满大红对联的寨子,也是被云雾和大雪锁住了的寨子,山上山下,寨里寨外,田畴肥沃,鸡犬相闻,邻里和乐,乡风醇厚。寨子既陈旧,又新鲜,藏着许多需要扳着手指头才数得清的故事。”这大抵就是她所表现和展示的故乡模样。这个独属于她的私人领地,之所以谓之青寨,皆因“青瓦覆顶”“远山青黛”“近水青碧”“男人喜欢穿藏青色”“上了年纪的女人喜欢包青丝头帕”“青砖砌就”“青色烟雨”“端青花大瓷碗”……诚然,在文学意义上,青寨是一个寨子,又不是一个寨子,只是一个抒情表意的载体、引人遐想的隐喻。
沉浸其中,可以看到青寨里,说不尽的故乡事,道不尽的故园情。春秋冬夏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腔调,父亲的河流,月照下的兰草溪,古村五宝田,爷爷的岩屋潭,外公的深溪口,母亲的菜园子,等等,一个个看似寻常的记忆点叠加出一个深藏于内心的故园意象。故园之亲是平凡、朴实的,他们均是岁月时光里、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人,和普天之下所有的爹娘、亲人一般,爱得无私无怨,做得厚道真诚。虽然他们并不善言辞,甚至沉默寡言,但这一切,都是隽永温热,好似还带着体温,“仿佛可以把人的灵魂带走,往那幽深的寂静里去。”不仅如此,还有对原生态的自然山水的描摹。如离老家很近的泸溪,古城凤凰,树树皆秋色的张家界,春天的惹巴拉,腊尔山的风……这些田园牧歌式的景物,勾勒出乡村独特而鲜明的纹理,抒写着乡村风物的沧桑之美,凸显出乡村人物骨子里的坚韧,凝结着厚重的乡村灵魂,从侧面也映射出乡村的变迁,及对故园的深层透视。
文化传承是中华民族得以生生不息的重要手段。最让人欣喜和惊异的,莫过于书中对自然山水之间的民族民间文化的详尽书写和记录,在审美中塑造起一种民族精神、文化灵魂,总有那么多的美好值得去追捧和热爱。
如《青寨里的腔调》里银饰的制作工艺。她这样写道,“一块块悄无声息的银锭,经过铸炼、锤打、拉丝、搓丝、掐丝、镶嵌加固、清洗等道道工艺,加工成头饰、颈饰、胸饰、手饰、背饰、腰饰等多种饰物,且多半会配有响铃,成为‘穿在身上的史诗’。这样,在漫长的兴衰荣辱中,无论走得多远,多久,都能在这种响声中找到迁徙的先祖,找到回家的路”。这短短的两句话,不仅描述了银饰的加工工艺及用途,还将银饰赋予了多重寓意,及深刻的人生况味。
“月是故乡明”。张雪云土生土长在神秘的大湘西,是那片高天厚土的儿女。青寨里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一片云、一缕水、一个人……均潜藏在字里行间,散发出浓浓的乡土韵味,饱浸着真诚的守望、温暖的力量,形成照亮她精神内宇宙的一道道光,无不在透露出她心中故园独有的模样,无不在呼应她女性的愿望和心声。更难得的是,她将轻盈的时空游动与优秀厚重的民族传统文化寻根,融为一体,为精神存在觅得根基,使其更具地域性、民族性和真实性,使其更具感染力和生命力。
于光阴深处回首凝望,张雪云笔下的青寨,尽管是由个体经验锻造,然而终归于一种鲜明的经验共享,是值得反复阅读的故乡书,从中可以看到我们的故乡,看到从前的自己。如今,城市的霓虹正将它们越逼越远,依稀入梦,不由不令人感慨,“如今悬浮在城里,内心总是东蹿西跳地不落地,我是山里的孩子,该是大山忠实的守护者,是溪水的聆听者,是鸟雀的追崇者,是土地的耕耘者。然而,我却逃离了乡村,我该如何回到乡村,找到回乡的路径?”“那些风物人情,都一一跳跃在眼前,没有人能真正从心理意义上离开自己的家乡”。
人生的出走多缘于偶然,而回归则是必然。精神的回归应该就是自我解脱,就是人性解放,就是最好的回归吧。而她的回归,就呈现在这细密的文字里,现实与浪漫,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彼此碰撞交融,心灵轨迹与生命感悟互为一体,还原大湘西线条分明的轮廓,以及生生不息的灵魂,试图以此去见证这方水土,洞见这个时代。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在自己的身体里豢养的乡愁,是剪不断的“西兰卡普”,砍不掉的蓝溪水,不管何时回首,都会倍感温暖和幸福。未来无数个春天仍然在等待,等待那枚深藏故园的种子,去向故土致敬。
唐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