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文化是陈崇正文学创作中不可抹去的底气与色彩。如果说其早期作品只是淡淡弥漫出一股潮汕风味,那么,2024年新作《归潮》则是潮汕文化在作者心中积蓄已久的正面喷涌。简单来说,《归潮》是一本言说潮汕人与潮汕文化的书。作者以宏大的视野、细腻的笔触,揭开了陈林两家几代人在时代剧变中的起伏往事,凸显出“历尽千劫,只为归潮”这一主线,同时以潮汕文化为“根”铺展出多条副线,缝合起了潮汕文化的过去与现在、传统与未来。
细览全书,总有一个声音挥之不去——“历尽千劫,只为归潮”。对于每一个漂泊海外、辗转难眠的潮汕人而言,家国是永恒的牵挂与夙愿。《归潮》通过林雨果这个角色,串联起了几代潮汕华侨的历史故事,多维度展现了海外潮汕同胞的生存意志与精神风貌。林雨果父亲那一代是早期过番讨生活的潮汕人代表,背井离乡的撕裂感与灼烧感使他们心中的家国概念更为清晰、深刻,也使其归潮的情绪更为激烈。物理空间上的远距无法阻隔生生不息的血脉,过番后的潮汕人不敢忘本,也不能忘本,这是潜藏在他们心中的家族使命与生存底线。身处海外,潮汕华侨们互帮互助,坚持使用潮汕方言,积极推广华文教育,维系着与家国的精神纽带,一代代延续着爱国情怀。但逢国难,他们既奋力援助,运送源源不断的侨批与物资,又直面敌人,与之拼杀到底。这一份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之情,舍生忘死、为国捐躯之义,是漂泊异乡之子对祖国母亲的呐喊与痛哭,如此壮烈又如此决然。潮汕有个习俗,将异乡去世之人的生辰八字及姓名写于纸上,而后带回家乡祠堂烧毁,便也算作“魂归故里”了。细细想来,这份“魂归故里”的决心不就是潮汕华侨彰显家国大义的最后绝笔吗?
时隔多年,老一辈的往事留诸史册,新一代的海外故事已然翻开。林雨果几十年后再返泰国,一切景象不复从前。陈海福这一代俨然失去了父辈们的干劲与辉煌,属于潮汕人的一些标识性的东西也已经被渐渐隐去,他们的生存状态透露出一种文化失根、身份空缺的危机。当然,还有一些以陈锦桐、黄博琳为代表的新生代华侨,他们因成长环境日渐疏远并割离了与家国的亲密联系,往往只能依据几张模糊的旧照、先祖的日记等线索,从零乱的历史碎块中搭建出故土的朦胧身影,并渴望从那些残存的历史痕迹中实现自身身份的建构。这样一段寻找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唤醒的过程,一次久别的连接。正因他们仍旧坚持学习国语方言,坚持走寻故乡土地,坚持深入文化风俗,每一只海外孤独的鸟儿才不至于真正迷失方向。总言之,每一代华侨虽有不同的境遇,但“归巢”是永恒的旋律——唯有心存家国方不失其魂、不迷其途。
《归潮》几乎全景式再现了潮汕文化的千姿百态,如潮汕方言、神明信仰、婚嫁习俗、潮汕饮食、传统手艺等等。这些内容不仅使文本叙事更富生活感与吸引力,而且在历史跨越中形塑了潮汕的文化脉络及发展远景。鱼生和潮剧是书中的亮眼之笔。“秋风起,食鱼生”,在碧河镇,中秋食鱼生是一个自古而然的传统。在林汉先过番的前一天,年迈的父亲亲自下厨,为一家人做了一顿难得的美味鱼生。也是在那顿鱼生席上,林阿娥展现了潮汕女人特有的勇敢与刚强。食物常常是人们感受、捕捉生活,寄托情感的重要方式。一顿鱼生既是父亲对远行儿子的不舍、挂念与祝福,也是一个家庭期盼团聚的信号与牵引,一种超越时空的传承。台湾美食作家蔡澜曾说:“有时,我们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乡愁。”我相信,每一个远航海外的潮汕人,都会牢牢记住临行前的那顿鱼生。此外,在现代化的不断推进中,鱼生作为一种地方特色小吃,逐渐步入连锁店模式,陈得海的鱼生店生意兴隆。这一现象展现了一些传统地域饮食文化在当代的成功蜕变,为新旧文化冲击摸索到一条温和的创新之路。
潮剧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潮汕文化特色的鲜明表征。《归潮》一书除主体结构有意仿照戏剧的形式外,还引用了《柴房会》《金花女》《陈三五娘》《王茂生敬酒》这几个经典潮剧,借此传达人物情感、与部分情节形成互文,同时增强读者的文化感知力。林雨果极爱看潮剧,透过她的视角,读者可以清晰感受到潮汕人与潮剧之间的深厚情感。在战火纷飞的抗战时期,林汉孝为年幼的林雨果唱起了《柴房会》,令紧张的气氛迸发出久违的欢笑,体现了他们苦中作乐的乐观心态;在归途中遇到有人去世,林汉孝唱起了《金花女》中刘永悼亡妻的片段,一片哀情瞬间涌上人心;林雨果与陈团结第一次约会就是去看潮剧,陈三与五娘的缠绵爱情令林雨果止不住落泪,殊不知她自己的爱情故事却也感人至深......由此观之,潮剧不仅展现了潮汕话的铿锵婉转、潮汕文化的鲜活生机,还影响着潮汕人体验生活、言说自我的思维方式。诚然,只有当一种东西融入民众血脉的时候,其方可称之为文化,称之为“根”。
归潮,作为一个千百年来萦绕在潮汕华侨心中的指引,穿越时空的间隙抵达生命——由家国大义与文化根脉灌注——的真实。涵盖物理与精神层面的归“巢”与归“根”,以独特视角重新发现中国文化的“角落”,竖立起一道独特的新南方文学地标,表征着新时代地方叙事的无限可能性。
邓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