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回味、书写,是一个美好的循环。可以悄悄地净化谈吐,汇聚知识,抻出新的命运可能。
即便日子寡淡,有书读,也能把生活咂摸出诸般滋味。这么美好的东西,年少的我却不懂珍惜。七岁八岁惹人嫌,童年的身体里藏着一头破坏力十足的怪兽,时而狂躁,像肆虐的沙尘暴;时而忧郁,像狼藉的庭院。一时的兴起,一时的不顺意,都会把无辜的书籍折磨得遍体鳞伤,叠飞机、叠手枪、随意涂鸦、当受气包……奶奶不止一次训斥:“书是圣人言,怎能随便糟蹋?不肖子孙!”但她又如此慈爱,不忍“武力管教”,只能尽力把损毁的书籍用浆糊粘补,用棉线装订。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的心疼。
那时,爷爷是村里少数能识文断字之人,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先后做了私塾先生、小学教员。奶奶是邻村的千金,沿袭无才是德的旧习,目不识丁却背得《女戒》全文。两家门当户对,结为秦晋之好。可能是出于对爷爷的爱恋,也可能是对知识的渴慕,反正,在奶奶眼里,爷爷不仅是情与思的寄托,还是腹藏诗书的化身。婚前,令她痴迷的晋剧里只有低吟浅唱的韵律美。婚后,爷爷常常借着戏文给奶奶讲“睡前故事”,小家碧玉的柔情被放大成无尽的崇敬,柴米油盐的生活又增添了戏里戏外、荣辱兴衰、山河岁月……最重要的是有了灵魂共鸣。奶奶常问爷爷:哪里晓得?爷爷轻轻回答:书里习得。青春年少,只觉得这样的表达简洁有趣,如今回味,透着古朴的韵味。
小学时的寒暑假里,奶奶学着已故爷爷的样子,向我讲起戏里戏外的故事,悄悄地催生了我的阅读兴趣。村里演《辕门斩子》,奶奶就讲杨家将的故事;演《汾河湾》,奶奶就讲薛仁贵征东的故事;演《断桥》,奶奶则讲了白蛇传的传说。
有些故事奶奶讲得活灵活现,让我整晚好奇又兴奋;也有些讲得粗糙,我追问没完,她又解释不清,急了只会夹带晋剧唱段,咿咿呀呀个没完。我对晋剧不来电,追问的内容又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便会寻问大爹。大爹很少解释,害怕也被问住,索性不解释,只说某某书里有,让我自己去看。
于是,我从写有《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警世通言》读起,虽是白话文,但还是用认字认半边、不求甚解的方法,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三言”。不觉难懂,反而上瘾。又陆陆续续地读了《杨家将》《呼家将》,再后来是《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三宝太监西洋记》《镜花缘》,还有四大名著……泛黄的书纸借助文字,让萌生的阅读兴趣不断茁壮。不觉中,我成了书籍的虔诚信徒。
沉醉久了,会发现书籍总喜欢纠缠不清,字里行间总会有意无意地关联其他书籍或故事,含混暧昧总是撩拨着心中的好奇。可是,这种关联又怎么可能有尽头呢?它们就像盘根错节的森林,文字的交织扣动心弦,前一刻还在为这一册痴迷,下一刻就耐不住诱惑,攀上了另一册。痴迷,潜藏在欲望的尽头,让人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和接受,不断沿着一本书攀援向另一本书,由一个故事牵扯出另一个故事,在一份积淀中沉积另一份积淀。
当然,岁月也会侵蚀心中的积淀,我在书页里发现的美,常常被它任性地删除。多数人都会为之懊悔。不过,很少人会意识到,被删除的记忆,能创造留白,生成个人的专属之美,如同眺望远逝的江水,聆听渺茫的歌声,捕捉朦胧的月色。美,从一览无余延伸出无限遐思。
比起阅读中呈现的美,如今的我更在意遗忘产生的遐思,就像留白的小说,言虽尽而回味无穷。模糊了的记忆不是对书本内容的彻底删除,是一种无意识、无功利性的品读回味,它赋予了阅读的多元可能。留白,多么灵动且不受约束的词语啊!趁机在留白处着笔,思想能破土萌新,孵化新的故事,生发别样情愫。
多数时候,执笔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生活的沟沟坎坎,不一定就能描绘成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故事。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顺其自然就好。换个角度看,为留白作补叙,也是充实人生,那么,有闲暇,执笔书写就好。
李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