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问我:“鬼子真的写不出小说了吗?”“鬼子真的不写小说了吗?”“听说鬼子的小说被杂志社、出版社退稿了,你知道吗?”凡此种种,我一概以“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说”搪塞。但我心里藏着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难道你怀疑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他不会种地了吗?”
事实上,那个农民不是不会种地,而是在思考,要在这块地里种什么?或者说,人们期待这个农民种出什么东西?
今年春天,第一场春雨落下之时,鬼子带着他的长篇新作《买话》强势归来,那些曾经的质疑、揣测,在《买话》出现后迅速消退。
我作为鬼子的学生,早在去年,就有幸从鬼子私下分享的一些小片段中,断断续续地读到了碎片化的《买话》。那时候《买话》还不叫《买话》,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刘耳根浴记》。
直到今年四月初,我才在《十月》杂志看到了鬼子这篇小说的最新全文,这时候,《刘耳根浴记》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买话》。
读罢《买话》,我脑中突然就冒出一个词语——“恰到好处”。是的,《买话》就是那么恰到好处,一切,刚刚好。无论是其中的自然风物,还是岁月人生,又或者是作者的文笔,都恰到好处,美,才得以显现。
掩卷沉思之后,我脑海里又冒出“长发”“鸡蛋”和“十八年”这三个词来。也许,从这几个词语,能看到鬼子和《买话》的另外一个侧面。
长发
还是先说说“长发”吧!
我这里想说的是鬼子老师的长发。
最初认识鬼子之时,他就顶着一头长发。他的头形非常适合留长发,恰好那头长发也很适合他,留长发的鬼子更具独特的气质与神韵。
鬼子自己说过,他后脑勺的头发是逆向生长的,留长发可以改变头发的方向,头发长了,它们就会老老实实地飘在脑后。鬼子和他的长发结缘近五十年,或者说,近五十年来,鬼子的长发一直在头顶飘飞。鬼子喜欢用发箍束起他的长发,随意那么一拢,长发就乖乖地往他的脑后走去。长发配上深邃智慧的眼神,彰显出鬼子独有的魅力。很多时候,大家看鬼子的长发就像读鬼子的小说,隐隐约约,你会在他的长发上看到那个“上午打瞌睡的女孩”,看到一片“瓦城上空的麦田”,你甚至可以握住“一根水做的绳子”。
但是,现在鬼子剪发了,他把跟随他近五十年的长发剪掉了,不跟他的粉丝讨论,也没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包括他的长发。
许多粉丝看到鬼子短发的形象,突然感觉原来高大挺拔的鬼子仿佛变矮了。他们感到失望,不愿接受,甚至抱怨。
对于鬼子突然剪去长发,熟悉他的人也有很多猜疑,有说他感情受挫的,有说他“掼蛋”失败的,更多的是说他写不出小说了,需要洗心革面。对于这些传言,我不置可否,也不去跟风。我知道,鬼子剪发自有他的道理。
一个人把钟爱一生的长发剪去,自然有他的理由。我深信,鬼子心里一定有一样东西对他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他那头心爱的长发,至于那个他更加心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直到他的新作《买话》出来后,所有的质疑、猜忌都释然了。鬼子剪发全为《买话》,《买话》这故事让鬼子疯狂,疯狂到让鬼子不知所措,唯有断发。
在文坛上销声匿迹了十八年,鬼子原来是在苦苦经营他的《买话》,他用十八年与主人翁交谈,把那个原本计划叫“刘二”的人改成了“刘耳”,用那么长的时间思考城里人如何返乡的事情……当《买话》中刘耳的形象丰沛之后,鬼子剪掉头发去村里“买话”的行为,是不是也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力量在里边。
在读完《买话》后的一天晚上,我跟鬼子小聚,喝着聊着,我看见灯影下的鬼子,那板寸头上根根站着的短发,在灯光的折射中熠熠生辉。那时候,我仿佛看到《买话》里的人物一个个跳到鬼子的头上,有刘耳、香女、老人家、小扁豆、老牧民……
恍惚间,我在鬼子的头上,也看见了我。不,不只是我,是我们,是下一个像刘耳一般的人……
鸡蛋
说到《买话》,就避不开“鸡蛋”,这个“鸡蛋”在小说里面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刚刚拿到《买话》单行本的很多文友,总会不自觉地发出疑问:为什么用鸡蛋作为书的封面?为什么封面上的那个鸡蛋是一个有缺口的鸡蛋?为什么鸡蛋裂口在下面,裂口的地方是一个性感的唇?
读完《买话》,大家就会明白。鬼子布局的这个长篇小说,在写人的命运,在写孤独与疼痛,而这些孤独和疼痛,根源就在这鸡蛋上面。或者说,故事的推进,跟鸡蛋有关,是几个鸡蛋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这时又有人会问,为什么是七个鸡蛋?
当然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答案,有一个答案估计大家都能接受,那就是为了找到不平衡。人心最大的脆弱,就是发现了不平衡,永远想去找一种平衡。
小说叙述中,两个孩子各拿四个鸡蛋进城。这时候,如果都那么顺利地完成故事,就不是鬼子的风格了。这两个人的鸡蛋,必须要出点问题,所以,他安排了其中一个鸡蛋被打碎的情节。这就变成了一个人的鸡蛋多,另一个人的少,最后不管谁借谁的,给或者不给,还或者不还,那都是小事了。故事继续推进的时候,这七个鸡蛋又合在一起,一个人送蛋,另一个人写报道,这种安排合情合理,无可厚非。但是由此延伸的后续,才是关乎命运的关键。
这样的安排,才是鬼子这种优秀作家的精明之处。
因为,人的命运就此改变了。
鬼子安排七个鸡蛋,不是五个、不是九个、也不是十一个或者别的数字。这七个鸡蛋,还有没有更大的想象空间?答案是肯定的,“七”这个数字,不是偶然而为,不是随意安排,是精挑细选。那时候,乡村赶集,大多是七天赶一场,七天一周,一周也是最短的一个周期。这些隐秘的东西,鬼子没有直接表述,都留给读者去思索。
故事由“门口是谁放置的七个空蛋壳”来一步步推进。为什么放的是七个空蛋壳,而不是七个鸡蛋?是拿不出鸡蛋?还是别的问题?这又是另一种思考。
通读整个故事,我们发现,主人公刘耳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孤独”,而这种“孤独”可以用一个字来描述,那就是“空”,这种“空”形成了刘耳刻骨铭心的痛。这种痛,是无法诉说的,因为“城里没人听,乡下无人懂”。
刘耳孤独的时候,他的面前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天空是空无的,院子是空无的,所以七个鸡蛋壳也是空空的,刘耳把这七个空蛋壳串起来挂着,也把他内心的空无与孤独挂了起来。
为了填补刘耳的“空”,掩盖他的孤独与疼痛,鬼子又刻意安排了一只小白公鸡陪着他,而且,执意只买一只。这形成了一种孤独的转嫁,或者说是一种孤独的捆绑。当然后来这只小白公鸡拐来草花鸡,又有“小黄”来作陪,这些都是在情节推进中所必须出现的物件,跟刘耳心态的变化息息相关、紧紧相扣。
说到这里,封面设计那个空蛋壳,空蛋壳下面的缺口,缺口形成的那张嘴……似乎都得到印证。有些话,是要用钱去买,否则你是听不到的。当然,买到的话,有些也不一定是真话。
向刘耳卖话的小扁豆,是不是也像那些孵出来的叽叽喳喳的小鸡仔?最后在刘耳家里出现的蛋,是草花鸡下的还是“小黄”下的?
但是,刘耳总希望,有一个鸡蛋,是属于他最先买回来的与小白公鸡相关的蛋。
通读全文,我们一直想解开的“谁放置的七个空蛋壳”之谜,一直没有解开。但是回头来一想,那空蛋壳,管他是谁放置的,都不影响故事向前和故事完结。所以谁放置的空蛋壳,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读完《买话》,回顾各自的一生,我们会不会感觉,我们命运里也出现过类似的“七个鸡蛋”,我们也是在对“七个鸡蛋”的处置中,形成了自己后来的命运。
所以,在这样一个故事里,能找到自己,或者能想象出自己的样子,这才是《买话》的真实所指。
十八年
“十八”是一个数字,也是一段岁月。如果用天来计算,那就是6570天。一个人长到十八岁,那就是成人,有独立行为能力。
在文坛上,鬼子为什么十八年不声不响,安安静静?
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需要鬼子等待十八年、沉浸十八年,又呵护十八年?是什么样的力量,让鬼子要用6570天来跟故事里面的人物不断沟通呢?
我从鬼子的《买话》里刘耳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了“福贵”的形象,但是刘耳又不是我们常规理解的“福贵”,刘耳没有“福贵”那种大起大落的苦痛,他甚至也不需要这种苦痛,他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内心的回归。刘耳返乡,从最初的被排斥到最终的被接纳,这是一个非常孤独而痛苦的过程。
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要成为一位伟大或者是成功的作家,必须要沉得住气。太浮躁,太慌乱,太内卷了,是写不出好作品的。鬼子让《买话》在“瓦城”生长了十八年,鬼子也陪伴了它十八年。这不只是时间的检验,更是鬼子对一个好故事的敬重。
诚然,鬼子沉浸的十八年,也是他修炼内功的十八年。鬼子用十八年练成了绝世武功“金钟罩、铁布衫”,鬼子有了这“金钟罩、铁布衫”的护体功法,各种拳打脚踢、唇枪舌剑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买话》保持鬼子小说“密不透风”的优点,也就是说,鬼子不会让小说“漏气”,这里说的“漏气”是指“漏羞耻”。
鬼子是非常善于拆小说和改小说的作家,他在自己的诗歌《修改小说》中这样写:
怎么改?
一个小说
就像一条裤子
颜色和裤型包括尺寸都是你早早就想好的
裤脚已经不能再改成裤头
黑布也不能换成红布
否则,就是乱来了
重要的,是用力的某个地方你要好好的多看它几眼
看你缝的是否牢靠
比如……裤裆
鬼子经常说自己改小说就是在“缝裤裆”,只有裤裆缝严实了,小说才不会漏气。
所以,我们在阅读鬼子小说时,看不到“断头路”,也没发现“烂尾楼”。显然,鬼子花了十八年来打磨《买话》,他更加缜密,更加用心。
有人说:“鬼子笔下呈现的《买话》,近切如亲历,荒诞得真实,悲悯得痛彻,那个被乡人疏离甚至排斥的‘刘耳’,是我,也有可能是你……”
是的,《买话》中的刘耳可能是现实中的我,极有可能也是出门在外,那个即将“衣锦还乡”的你……
宋先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