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语言哲学家格莱茨认为,在交际活动中,人类为了达到特定的目标,说话主体和受体之间存在着一种隐藏的默契、一种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原则,即合作原则。它要求每个交谈参与者在整个交谈过程中所说的话必须符合这一次交谈的目标或方向。其内在表现主要有数量准则和质量准则,但在实际交际中,说话人并不教条化地墨守成规,而是会有所取舍、选择性地利用合作原则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是人性使然。在鬼子的最新长篇小说《买话》中,充满大量的语言对话描写,书中芸芸众生们的一词一句、主角刘耳的“买话”行为等,背后都体现了合作原则的迷因与效果。
数量准则要求说话者提供的信息不多不少,恰好是听话者想知道的。《买话》中的谈话可以给读者恰到好处的信息量,留下想象空间的同时,还能塑造人物的性格。比如在养生店中,给刘耳按摩的女孩说的话给了刘耳足够的信息,也留下了回旋的余地。在“出事”之后,刘耳和儿子的下属黄秘书在觥筹交错间就完成了后续的摆平事宜。双方在对话时违反量的原则隐藏东西,刘耳有想要回村的目的,而黄秘书不想让上司知道自己带刘耳去按摩。双方都故意违反交际中量的准则,生成言外之意,表现出两人都是城市语境下的成熟玩家。对话以刘耳和黄秘书在回村问题上达成一致而告终,预示着他即将摆脱城市语境,却又无可避免地陷入农村语境之中,后者相比于前者,复杂程度更甚。
质量准则要求说话者不说没有证据的话,不说自认为是虚伪的话,遵循一定的潜在规则。从《买话》的第十一章开始,小男孩扁豆正式登场,他对村里的事情了如指掌,说话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的话语看似黑色幽默、荒诞不经,实际上遵循着作家鬼子为他构建的准则,即以孩子视角,结合成人经验,解构人情社会的本质面貌和人与人关系的微妙平衡。扁豆与刘耳之间的对话,就像中世纪决斗的骑士,他们以语言为武器,攻守交替、高接低挡,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刘耳疲于应付,只能通过花钱“买话”的方式向扁豆妥协,达到自己获取信息的目的。当读者看到扁豆有话不直说的“不合作”话语时,并不能非常确定刘耳与扁豆之间对话是失败的,因为对话是以合作为前提基础的。扁豆与刘耳的对话,实际上构建了一个语境结构,谈话内容不再仅限于村里的具体事宜,而是有着对人性、人生的深层次交流和思考,进而产生了会话含义的现象。
扁豆一方面遵守了自己“质量”的准则,每句话都蕴含着自己独有的个性;另一方面故意违反“数量”准则,采用隐瞒关键信息、拐弯抹角、卖关子等方法吊足了刘耳胃口,以此满足自己“卖话”的需求。双方的对话是以这两个准则为前提展开的,扁豆与刘耳在认识层面上有所差异,这进一步导致两者之间的信息差越拉越大,刘耳一次次向扁豆买话,好奇心越来越重,掉入的陷阱越来越深,最终只能在孤独地与外界隔绝中迎来解脱。“城市套路深”,刘耳脱离城市语境,本想寻求一片简单纯粹的净土,但在农村孩子扁豆身上,这位城市里成熟的语言玩家却败下阵来,只能用钱来作弊,实在是“农村路也滑,人心更复杂”。
我们在日常对话中,不自觉地利用合作原则来与人沟通,或是隐藏自己的本意,而《买话》中回到了农村的刘耳,却步入了一个合作原则不太奏效的“边缘地带”。刘耳在村里人眼中,是个被神化了的城市人形象,于是父老乡亲们一次次求他办事:村长让他帮忙给去世的明树申请烈士身份、村妇求他把儿子弄进部队、村里的小伙子拜托他解决“非礼”争端……每次请求的语言,都暗含着不容拒绝的诉求,但“一个从村里走出去的人,其实也不是万能的,他往往能做好的只是他的本职工作,有时,就连本职工作都是无法做到最好的。”刘耳在城市里用惯了的“办事”语言逻辑和围绕合作原则开展的对话,其中含义并不能被村民们理解,他一次次让大伙儿失望。人们并不关心他的苦衷和有限的能力,他们只看到刘耳办不成事、能力也不过如此,于是刘耳“跌落神坛”,光环不再,沦为了好不容易摆脱城市却又进入故乡“围城”中的无人问津的孤寡老人。
后现代理论认为,生活充满着不确定性,正是种种情绪和观念,构成了具体的事件,因果关系并不是事物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偶然性才是。在《买话》中,正是一段段随意、偶然、不确定的对话推进了故事的发展。比如,小时候的刘耳在与伙伴漫不经心的对话中,好友明树的死亡骤然而至。村里的地理大师半桶水说:“其实每块地都是好地……要是葬得不对,不管你怎么风光,风水一转,就出问题了……城里比村上好住吧?……那你为什么还跑回村上来?”风水轮流转,是命运的表现,命运的荒诞是由生活的偶然性决定的,而半桶水的话,引出了现代社会中决定一个人生活具体内容的关键要素:身份。
从城市回村的刘耳,一开始因为“凤凰男”的身份受人敬仰,但瓦村是传统的伦理社会,是熟人聚居的空间,刘耳基于合作原则进行的交际既没有数量——因为他久别故乡,对村里大小事宜一无所知,又没有质量——他身份带来的割裂导致他不像扁豆那样有一个坚定的语言准则。加上农村与城市天然存在着语言的“边界”,导致刘耳和村民之间的对话意识被消解,形成了二元对立的局面,他的短处在语言的对抗中暴露无遗,就像小说中反复提及的蛋壳一样,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时能带来好运和机遇,有时却会将人拖入无尽的深渊。
人是交际动物,有时警官审讯犯人,会采取隔绝社交、不与对方沟通的冷处理方式,很多犯人坚持不了几天就和盘托出。刘耳不得不和村里人说话,但是他的话扔出去没人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话里蕴含的情绪无人懂,融化在清晨的一声声鸡鸣里。人际交往,本来应该是你来我往的合作过程,现在却变成了他单方面的付出,甚至被人嫌弃。刘耳不得不付出更多,用钱“买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躲不掉孤独的结局。“你的孤独,城市没人听,故乡没人懂。”可以说,相比于鬼子的其他作品,《买话》中的苦难和悲剧,更刻骨铭心、深入骨髓,在城乡思维不断碰撞融合的今天,也更发人深省。读完后,我只感觉从心底传来一阵阵空虚而彷徨的呐喊声……
陈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