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什么拯救我的未来?这个神问,要是放在近千年前让大文豪苏东坡来回答,他肯定只用一个字:书。
没有书的世界和生活,天才如苏东坡,会认为是一片荒芜、苍白异常。
当晚年流落在蛮荒之地海南岛西部一隅,将仅有的一两本书熟读数百遍后,和得到岛外朋友寄来的几首新诗作一样,苏东坡的感觉是重新活过来了,他把书籍当作了神医。
有谁会想到,苏东坡曾经跨海借书千卷,既排忧驱愁,又为研学著书。他的好学精神,他对书的痴迷,虽然历经历史云烟的浸染,仍是一帧帧鲜活风景,生动在世人面前。
苏东坡年过六旬被贬到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十去九不返”的海南岛,结果谪居三年多后又遇赦得以北返中原。在往返时,除了寄寓琼州郡城的开元寺,也借宿今海口五公祠内的浮粟泉畔。《舆地纪胜·琼州 ·风物上》载称“昔东坡寓东坡台与双泉”。
东坡台指开元寺门前的东坡台,双泉指宋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东坡由惠州贬往儋州在府城逗留期间,在今苏公祠内琼园“指凿”的洗心泉和浮粟泉。洗心泉这口古井在元末明初已湮没,浮粟泉成为“海南第一泉”,是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神泉”。
就像开心诗意藏心,东坡喜欢书不离手。走到哪里,他都尽量找书捧读。
他在浮粟泉畔留下的“读书处”,早在北宋末年就被琼人开设东坡书院。历经几次更名和搬迁,后又因五公祠兴建,留存设施被毁殆尽,这个海南最早的东坡书院已鲜为人知。
如今,为岛内外人们所熟知的是位于儋州中和镇的“天南名胜”东坡书院。据《儋县志》载,该院并不是东坡到儋第二年(1098年)所建,而是载酒堂于元泰定三年(1326年)重建时,将城西桄榔庵旧址的东坡像等物移入,改称东坡祠,又于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重修时,更名“东坡书院”。
东坡在琼三年,既没在有建置的海口东坡书院,也没在儋州东坡书院待过。他初到儋州先居伦江驿旧官屋,后被逐出便一直居住他买地由乡人帮助建成的桄榔庵。
而在黎子云兄弟旧宅所建作为儋州学子“载酒问字”的载酒堂,只是苏公私人讲学之地,东坡读书和著书都在其居住处。
那时的海南,蛮荒孤立,不仅土地未曾开垦,物质生活匮乏,而且文化落后,精神食粮也奇缺。东坡刚在儋州安顿下来,没有肉吃,又因病痔忌腥怕咸,不想买海鱼。所以不食鱼也吃不到肉的日子,使他的腹空,心也感到虚空。
本是以抱死之心赴琼,又是仓皇渡海,没有携带书籍,故也无书可读。适逢在琼州海峡北岸海康的弟弟苏辙又来信,劝他以身体健康为第一要义,节省精神不要读书,就只能终日清坐。这种窘况,东坡以《客俎经旬无肉,又子由劝不读书,萧然清坐,乃无一事》为题详写诗中:
病怯腥咸不买鱼,尔来心腹一时虚。使君不复怜乌攫,属国方将掘鼠馀。
老去独收人所弃,游哉时到物之初。 从今免被孙郎笑,绛帕蒙头读道书。
这诗里用了三个典故:汉朝颍州太守黄霸知悉其出衙工作的官员,在路边吃饭时被飞来的乌鸦叼走菜中的肉,便慰劳说对方辛苦了;汉朝出使匈奴的苏武,在被扣逐去草原牧羊,于冰天雪地挖老鼠洞才找到一些鼠食剩物充饥;汉末吴主孙策笑谈张津,在交州作刺史时竟舍弃前圣经典和汉家法律,头戴土人红色的头帕读邪俗道书,还说有助于教化,终究被南夷所杀。
东坡借这些典故表达意思说,来儋州后根本见不到肉沫星儿,也省得黄太守生怜悯之心了;现在的他差不多要效法当年苏武寻肉食了;他也身在南夷,却连道书也不读,免得被孙郎所嘲笑。至于说“老去独收人所弃”,日子像是回到生物的洪荒时期,则含义微妙。
他被朝廷所弃置荒野,但“人弃我取”独收人们所抛弃的自然真朴的原始生活,庆幸不自觉地就达到道家追求的最佳状态。整首诗里,有一丝悲哀、一些自嘲,又含着很多的无奈,可以想象东坡当时的可怜,却又差点被他老人家逗笑。
在“百物皆无”的环境中,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特别注重精神生活的东坡来说,无书可读,简直像失落灵魂般的痛苦。百般发愁,难以忍受之际,他与知军张中前往拜访秀才黎子云,见其家里有几册柳宗元集,立即借回终日诵读。后又向当地其他读书人寻书,甚至向来求学的学子们借书,并频频向岛外的朋友求助。
“……又惠近诗一轴,为赐尤重。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今又辱来贶,清深温丽,与陶、柳真为三友矣……。”
从这封《与程全父书》中,可知东坡生活的寂寞和对书籍的特别渴求。贬谪儋州,他感觉像是逃进深山峡谷之中,既无谈心的人,也没什么书籍,只有陶渊明一集和柳子厚诗文数册,放置身边当做两位“朋友”,又得到程全父寄赠而来、文字“清深温丽”的一册诗文,是贵重的赐予,便与陶、柳之书合称他的“三友”了。
许彦周说东坡观书“亦须著意研穷,方见用心处耶!”也许正是因为手头书籍有限,没有他书分散注意力,得以“日夕玩味”,与作者神会,始生欢喜。史家有论:唐代柳宗元的作品,在其去世后的几百年间一直不被文坛重视,直到碰到了苏东坡才被重新“发现”,幸入“唐宋八大家”,在文学史上占得了不朽的位置。而“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陶渊明真正被文人们认可并推崇备至,同样始于苏东坡。
随着生活更加安定,时间也好像多得无法打发,东坡有意用著述来排遣忧患,渴求拥有更多书籍。当接到惠州服官的老朋友郑嘉会来信,说有书千余卷,将托舶装运到海南来借给他,东坡激动万分,当即按陶渊明一首诗的韵脚追和一首,以示诚谢:
得郑嘉会靖老书,欲于海舶载书千卷见借。因读渊明《赠羊长史》诗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次其韵以谢郑君。
我非皇甫谧,门人如挚虞。不持两鸱酒,肯借一车书。
欲令海外士,观经似鸿都。结发事文史,俯仰六十喻。
老马不耐放,长鸣思服舆。故知根尘在,未免病药俱。
念君千里足,历块犹踟蹰。好学真伯业,比肩可相如。
此书久已熟,救我今荒芜。顾惭桑榆迫,久厌诗书娱。
奏赋病未能,草玄老更疏。犹当距杨墨,稍欲惩荆舒。
在这首《和陶赠羊长史》并引一诗中,东坡用了一些典故,如晋代皇甫谧向武帝借到一车书、三国时期好学的袁遗为后世称赞。东坡还在结尾暗讽了他至老也不赞成对方变法主张的王安石,认为王接受舒国公、荆国公的封号无异于自我嘲弄。还表示不愿像《汉书》里的杨雄那样虚饰太平,作劝百讽一的文章,亦不愿搞脱离实际的高深学问。
东坡为不用出酒而得书、能温习读过的书和能读经典像在京城而高兴,当然他着重突出的,是比喻自己积习已成,至老也不愿放弃学习、放弃建功立业的机会,说自己还未能超脱,还有迷书的毛病,所以什么时候都需要书,犹如病与药总是在一起一样。这简直让人读出了“书痴”的味道!但是东坡别有深意。
郑嘉会借书,先后两次,都是托由广州道士何德顺经手船寄的,船本不多,书又笨重,所以寄运甚费时日,真是无可奈何之事。
等到元符二年(1099年)五月间,大量书籍已经运到,东坡和儿子苏过就忙着将书编排整齐,列诸座隅,他还特地向郑作书报谢说:“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况诸满前,甚有与语者也。著书则未,日与小儿编排整齐之,以须异日归之左右也。”
有了必要的书籍,尤其是参考书,东坡就开始整理黄州所作《易传》的未完稿,又续撰《书传》和《论语说》。
这三书是东坡耗时费力的心血之作,他颇以此为许,并以为是他个人成就的巅峰之作,“觉此生不虚过”。原来广借书籍,除了满足精神需求,还为了完成传经之志,这也是东坡的用心所在。
东坡爱酒、爱诗、爱自然、爱生活,同时也是爱书和爱友人之人,他将心比心深知文人对书籍的珍爱。所以他在信中表示要还书,也是一定会还的。
元符三年正月哲宗驾崩,随后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这年六月,东坡在北返过海前,将向琼州学子姜唐佐借的《烟萝子》《吴志》《会要》等书,作书附还。
对于郑嘉会船运所借诸书,也要归还,但因不知其行踪,只好海运寄予大儿子苏迈,要他访查郑的下落,妥慎还书。途中从雷州太守张君俞口中始知,郑被中央派员刁难,已经罢官去了广西。
和接纳东坡居伦江驿官屋的张中被查办一样,郑嘉会也是因为东坡受累,是资助他书籍等物而被当朝的东坡政敌所贬,东坡为此唏嘘,感慨不已。
近千年过去,人们或许不能再真切地感受到东坡当年的种种忧虑与诸多遗憾,却仍能透过他留存于世的文字,仿佛看到他为书籍奔走忙碌、安于一星灯火之下静静阅读和激情挥毫的生动景象,不由得会在心中暗暗为他伸出大拇指点赞。
彭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