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的小说,第一感,我便有一种清晰的指认,这就是小灵。她的小说从叙事、结构、语言上都有很鲜明的“她”的特色,这就是一个找到自己调性的作家面貌。
小说语言是这本集子的独特之处,朴拙与灵动并存,流畅中带着重力,极简却又自带变奏,潜藏着小灵诗歌语言的气息。“万物通感”是小灵小说语言的色彩之一,小说《上午十一点》,“黄昏时,我家房子成为山的剪影的一部分,后来直接沦为夜晚的一部分。榕树长一点的枝条拍在河水上,一种少女在玉米地嬉戏的妩媚感油然而生。万物在变化中糅合着难以名状的宁静。”《录音机》的结尾处,“月亮告诉我们,月亮埋葬了他,月亮用满满的光线在湖水里埋葬了他,有时候,月亮有着我们完全体会不到的巨大的同情心。”这样的笔触比比皆是。同时,她的语言又在思想、理性的运行中获得节制的审美,让其避免了无效的泛滥和臃肿的繁殖,语言在叙述中释放出了张力。
在小说人物的命运叙述中,生活民俗、潮汕的地域文化自然而然活着,人与故事、潮汕、历史是一体的,虚与实本就是一体的,在她这里似乎无需再结构一个怎样的故事外壳用以置换现实真实,我想这是一种内在结构或者是内视觉指引的创作方法。
甚至,她的小说结构都拥有着诗性的跳跃、取舍、留白与情绪搁置,并非传统意义上现实小说的故事架构。但总有一种隐性的内在秩序,把多变的叙事浑然为一体。
首篇小说《汕头,汕头》从我外婆突然知道了“外公有了别的女人”这一俗常的矛盾点切入,所有过去潮洲的民间生活、风俗、历史,在我外婆独自翻云覆雨的痛苦心理中自然被携带而出,加重她面对眼前这个问题的失衡的砝码。她曾经在潮州城轰动的婚礼成为了笑柄,她的纯净中有了污点,她的骄傲中有了虚弱,她的完美将被击碎。
继续把我外婆击碎的是小说接下来意想不到的深入和转折,我外公是地下党,那个最初一直在我外婆头脑中隐形的女人才有了真面目,他们在做着重大的事情,一切真相才浮现。矛盾变得不再俗常,是因为过去与当下两个极端的认知失衡,而我的外婆承受起重大事情带来的后果,小说在那里进入了另一个故事的生长。好的小说是从一个故事打开另一个故事,从一个世界打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所以说,小灵的小说意不在故事,而是要完成一个人物个体更内化的变革驱动,包括人物真实的思维和心灵变化。其实,倒也可以看作一篇一个女人内在成长与落地蜕变的过程。一个作家的思维结构在她的小说里是可以被辨别的,我在读小灵的小说时,恍惚在读她冷静与激情并重的思维冒险。
小说《生活还没给你惩罚吗》同样有着主人公吉利“内在站立”的驱动过程,被村里孙恶霸欺负,考进学校到城里当老师,又在一众追求女老师苏拉的男老师中败下阵来。自我信心一直没有建构起来,又在努力的过程中即将与苏拉在一起,却败在了最根本的自己上。吉利用出走去改变自己,最终,他们同时成为了自我改变的人。
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在自己主体意识成长和改变的路上,经历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再比如《罗曼史》里的大龄女青年小薇,在现实中完成着对自己的辨认；《乡村医生》中的刁医生、《录音机》里的“傻愚”,《清白史》中的包饵渡在他人眼里需要变好的秉性等等,都在现实世界与他们各自的内在之间发生着相互作用,激发着变化,这是小灵这本小说集的显著特点,也是她书写小说的真正着意。
在整体的文本叙述中,多人称、多角度的叙述视觉穿插与转化,自由切换,也是小说叙事的亮点。小灵打破了第三人称、第一人称等作为主体叙述的单一性和主导性,她随着故事的发展做着叙事者和主人公以及写作者的转换,拓宽了文本的创作空间。
《猴子回来了》开篇第一句:“你们和老许一样叫我阿黄好了。”很棒的开头。“你们”接下来的一众人物,老许,叫阿黄的我(主人公猴子),即使是“我”第一人称笔墨多些,但其他多重人称与视觉将在小说中担起各自的使命。
在《猴子回来了》这部小说里,小灵机巧地加入了一篇“记叙文”的写法,让整部小说具备不同叙事腔调的结合,倒叙、记叙文记叙,把猴子来张家岭的艰难旅途写出了诙谐感,这是一段精彩的记叙,树木、森林、人物,万物都在活着,都成为小说的参与者,这非得写作者具备万物通感的能力,不是所有活着的事物人们都能够看得见。小说的真实触感瞬间落地,也更深地切入了猴子自身的心灵和意识。
我感到小灵在小说叙事过程中的快乐实验,她在文本中不仅仅是体验着人称、视觉变幻的奇妙,甚至在玩魔方,痴迷于各种新鲜创作实验的身心体验。这也是写作带给一个写作者最持久的魅力。
小灵在人物关系的设定上也有着她独特的想法。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自己独立存在,人物之间的关系是疏离的,但在每一个特定的节点上相互之间才发生着发酵作用。更多的是每个人物自己遭遇事情时面对自己内心的思考,这也注定了小说的故事不会在日常的纠结、矛盾中进行叙事,而是外部客体和人物内在主体之间的相互成就,也就不流俗与情感的纠葛、日常的鸡零狗碎,而是穿透那些必经的日常,直抵人物的主体。
因此,这本小说集更像是一本人的心理和精神层面的运动,在小说逻辑的推动上起着很大的作用。祝贺小灵这本小说集的呈现,让我读到独特的小说味道,一个诗歌之外的她。
刘爱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