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是介于散文与诗之间的一种文学体裁,形式上是散文,实质上是诗,不分行是散文,分行可以成诗。它是长在文坛旮旯里的一束野草野花,有着自己独特的气息与姿态。但散文诗坛确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主要表现出内容上囿于风景化、情调上囿于个人化、传播上囿于圈子化的弊端,在形式与内容的创新突破上,都不及当代新诗的表现那样出色。不过,有那么一部分散文诗人情有独钟、殚精竭虑,在散文诗的创作路上奋力前行,写出不少佳作。张新平也是其中一位,继《梦回家园》《梦里时空》之后,又向读者捧出第三部散文诗集《梦在天涯》。
张新平已年近古稀,做了一辈子的梦是作家梦,所以他将梦不停地写入天地山水风物之中,并让梦融入其中。退休之后,他得闲云游四方,所以他的诗篇是行走之诗。近日,我有幸阅读《梦在天涯》,一股恢宏大气之风扑面而来,不知不觉间已跟随他神游到了大江南北,甚至还去了域外,并在他所到的每一个节点驻足观望、聆听与沉思。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所到之处,他情思涌动,想像飞驰,每一个字词都是外物作用于心灵之后的美妙回声。该书共分三辑,《读沧桑》侧重于写自然,《读世事》侧重于写现实,《读艺海》侧重于写文艺。虽各有倾向,但从总体上来说,都是作者在行走之中审美体验与审美观照的结晶。具体表现有三个特点:
一是物态与心态的结合。物态是指景物呈现出来的情状与态势,心态是指诗人受景物作用之中的心理变化,二者必须统一起来,不能物游离于人外,人亦不能游离于物外,否则写出来的文字就缺乏魅力。冠九在《都转心庵词序》中说的“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就是心态(灵性)在物态(万象)中省察、提取、组织、融合的艺术创造过程,即“神与物游”。
张新平总是在状物之中寄寓自我的性灵,在组章《黄河部落》中,他写泰山:“巅上,阳光普照。义无反顾的九曲黄河,回到人间。”诗人伫立山顶,探寻大河的能量之源,赞叹“这里,聚集着天下山川转世的灵魂”。他写壶口:“细流一路而来,有荒凉,有繁华,有喜悦,有哀伤。一心要入海,无有挂碍,则亦无畏。”诗人与壶口面对面,惊叹于它的磅礴大气,在龙腾虎跃、云淡风轻之中,发现“大禹,仍在长河风景里”。在组章《西域,我的灵魂放养辽阔》里,说经卷“一切皆空,空生万物,莫想死后留名”,说戈壁“一点渴望,还在喘着气,何去何从”,说毡房“忽然,女人缭绕的笑声中,飞出一只野鸽子,头也不回”……写的是西域风情,但诗人的心与影都融了进去,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与呼吸。
二是大我与小我的结合。诗人面对客观世界,只有大我而无小我,其文本就会失之空泛苍白;反之,只有小我而无大我,就会狭隘生涩。两者可以有所侧重,但不可割裂,有机结合起来才是正道。正如别林斯基所言:“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欢乐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和人类的感官和代表。”这段论述,实际上是对诗歌中的小我和大我关系的最好阐释。
张新平是深谙此道的,在组章《长江人家》里,当曲虽然“成就了一条大江的通天之梦”,但它是“沿着愿望与惊喜出发”的;走进三峡,“峡石,看透太多惆怅,小心翼翼游走在大江的情感里”,而走出三峡,“功利与自我,终于羞愧地低下了头”;在瞿家湾,诗人看到“那杆红缨枪,是冬天的火,别样袭人”,却热切“盼望藕粉的清甜”。在《域外掠影》里,巴黎从“极简,走出沉重”之后,诗人看到“他的眼睛,正在慢慢睁开”;莱茵河的“暗礁,被湍流倾倒,渲染上凄美的色彩”之后,却见“城堡小巷,打扮如花径一般”;红海在“遭遇信仰孤岛”之后,可见“一位失去贞洁的姑娘,还保持腼腆”。以大见小,小中寓大,诗人总是在大我与小我之间寻求统一与平衡。
三是情感与理智的结合。诗歌是情感的产物,情感是诗歌的基石,而理智可以提升诗歌的品质。好的散文诗都应该是情感与理智的高度统一,既有真挚的情感滋润,又有深邃的理智洞明,不滞不晦,晶莹剔透如珍珠。意象派创始人庞德说:“意象是理智和感情刹那间的错综交合……这种突如其来的‘错综交合’状态会使人顿时产生无拘无束、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感,也会使人产生在一些最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所体验的那种豁然开朗、心胸舒畅、精力弥满的感觉。”
张新平在意境的营造上很注重情感与理智的结合,在《乡愁漫记》中,西塘的“一滴春秋的水,滋养着吴越的根”,黄姚的“鸳鸯水,地不老天也不荒”,杨店的“一把开春的铁锹,挖出了鄂北十里桃花的渴望”,四姑岗的“那盏灯亮着,油蕊闪烁凛然的神情”,楠溪的“柿子熟了,晒红悠闲山水,融入舴艋船的思念”,钱冲的“一谷银杏群,绿了黄,黄了绿,千年不死”的原因竟是“贫贱志不移”,桃花源的“太平湖,面朝田园,豁然开朗,揽四季枯荣”原来是有一颗“放牧云朵的心”。在《艺术笔记》里,说琴台“鱼离不开水,鸟儿少不得窝,人生难觅知音”,说橘子洲“一路击水,俊朗的湘江搅动沧海”,说沧浪亭“寄情山水,找回自己的魂”,说莫高窟“沉静如禅的洞窟,一汪汪无私无欲的纯净”,说凡高“割掉左耳,扔在一坡向日葵中燃烧,从未熄灭”,说皮影“唱大戏,一幕幕沉浮左演右绎”。诗人在情感抒写中,总是浸入自己的独特思考,闪烁着智慧的火花。
张新平的散文诗呈现一种悲怆壮阔的沧桑感与粗粝简约的现代美。著名诗人崔国发称赞他的散文诗“字里行间都生发出一种磅礴而强大的精神气场、慨当以慷的生动气韵、粗犷豪迈的生命气度、震古烁今的雄浑气魄与恢宏劲健的浩然气象”,笔者深有同感。八大山人在《行草书格言》中说,“气象高旷而不入疏狂,心思缜密而不流琐屑”,虽指书法艺术,但对诗歌创作也是大有裨益的。张新平恪守“一滴水,也能重塑万物”,他认为“真正的散文诗,是心底迫不及待的涌流、迸发和宣泄”,他深知“散文诗之灵魂,深植于时代与历史的庞大根系里”……张新平对散文诗有着清醒的认识与深刻的自觉,他有着远大的抱负与追求,愿意以“江汉平原上的一棵小草”的卑微与坚韧,去“修炼散文诗的民族性格”。对于这样一位痴迷执着之人,我们不能不为他祝福。
李汉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