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东西先生的文字,很难停下来。沉溺在各色人物和紧凑情节中,直至故事落下帷幕。此时气力刚尽,抬头一看,暮色渐深,夕阳浅笑,而你正好走到家门口,再回味清晨的阳光,依然清晰透亮,像辛勤劳作了一天的人,深深地陷在沙发上,轻微恍惚,闭上眼睛,那些奔腾未息的文字,如连绵山峰,奇势迭出。
(一)
初遇《没有语言的生活》,二十几岁。读到王家宽因为不能说话而无法对朱灵正确表达爱意,可谓心急如焚;又因为不会认字写字,被乡村教师张复宝抢走了爱情,可谓三观阵痛;还是因为没有说话能力,被杨凤池恶意造谣、泼脏水,可谓咬牙切齿。因此,当读到“他们配合默契,远远地看过去看不出他们的残疾,看不出他们的破绽……这是个没有声音的中午,太阳在小河里静静地走动。王老炳一家人不断地弯腰举手,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刘顺昌看着他们,像看无声的电影……”,长久压抑的情绪被救赎,全身的热血快速流动。哦!他们终于挣脱了村里人的魔掌,过上不被打扰、没有欺辱的生活。毋庸置疑,这极大满足了读者的阅读体验,有成功报复后的快意和错觉,东西在最恰当的时机创设了情感的共鸣点。当然,真正让心灵激荡的,是那些没有语言却胜过有语言的默契互动,是那些三体合一荣辱与共的生活场景,“他们在光线里动作,轻飘、单薄、虚幻。”十几个字,却有点睛奇效,此时村落仿佛南风清凉,花草飘香,藏匿着作者深深的同情和善意,是文学世界里可独占一席的艺术画面。
“三个残疾者却能够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因为在这个特殊的家庭里,他们人性的内在善良被充分调动起来,使他们互相帮衬,相互体贴。相反,村子里的人,虽然有自由表达的能力,但是却用恶意的语言在伤害这一家人。”作品有力暗讽那些语言能力看似发达却无法进行心灵沟通的现代人,不能正确使用语言而发生的悲剧比比皆是,文学作品中的祥林嫂;现实生活中的三两句“恶语”,历时几十年,依然在兄弟妯娌之间被反复提及;更别提那些触目惊心的校园语言暴力事件……
然而,终究是这家人暂得晴空,惨淡愁云最终还是飘了过来。情节突转处像电影镜头的无情切换,王家宽和蔡玉珍的儿子王胜利慢慢长大了,他曾被寄予“耳聪目明口齿伶俐”的“厚望”,而今却被学堂里充斥的语言暴力逼成沉默寡言的孩子,“他跟瞎子、聋子和哑巴没什么两样。”这命运的轮回,令人痛心疾首,我们仿佛看到,被王老柄藏在床底的两个精美瓷器,有裂痕在蔓延,这无声的批判,是文明被挑战,有强烈的现实讽喻。十几年过去了,重读到这里,这种杀伐果断的设计,是大师才有的洞见,让人心生敬佩。
是的,语言有时是工具,有时是障碍。有时候传递岁月静好,有时候掀起血雨腥风。而没有语言的世界,带来的终究是沉寂,是黑白颠倒,恶性循环,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人,像瞎子、聋子或哑巴。无力、挫败,甚至,灾难。
(二)
看《回响》,已是奔四的已婚女人。作品中的婚姻案和大坑案同等精彩,或许是出于本能,我更关注感情线。欣喜于作品对爱情、婚姻如此坦荡的剖解,说人不敢说,言人不能言,像写搭车游戏的米兰·昆德拉。夫妻的日常对话不禁让人直呼不可能,细品之后才发现,那些充满文学性的台词是作者为人物思维情感披上的美丽外衣,虽说略显矫情,文绉绉,相对小众,而正是这些独特的语言,打破了夫妻之间耻于表达或词不达意的常态,虽华丽繁冗却真实准确,是作者有意在现实婚姻加入了先锋式的表达,将纯文学的语言置于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既没有放弃文学性,又成功将读者拉回婚姻的现实矛盾中,这何尝不是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一条新路径。
中年夫妻慕达夫和冉咚咚正经历婚姻的考验,两个人的交谈却很少自设忌讳和障碍。在被意外发现两次开房记录之初,慕达夫有过无数次的正面回应,他嘴里说着“我是你的老公,不是你的案犯”,内心却暗暗决定,这一关必须要过。往后日常,他们交谈《红楼梦》《泰坦尼克号》、凡尔赛文学、无法永恒的爱……当他们直戳彼此都有的“百分之四十的不准确”时,慕达夫似乎有意引导冉咚咚将审判的眼睛转向她自己。领了离婚证之后,慕达夫依然坚持忠于自我的真实表达,“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侦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的所有感情,这可能吗?”“就算是吧,但你能侦破你自己吗?”在类似的一次次互相“侦查”中,两人都重新认识婚姻,看清真相。故事中,冉咚咚无数次问慕达夫爱不爱她,这样的情节似乎有意凸显现实中女性的普遍内心活动,而慕达夫每次的回答都从不令人失望,像是人物职业的本能,更像是作者的精心设定。而故事的结局,是熟悉的问句“你在想什么?”“想自己,你还爱我吗?”“爱”,这是慕达夫最简洁有力的一次回答,却有山月落向秋林的温暖……
婚姻的某个瞬间,确实像在互相审判,给彼此挖坑。刑侦警察和大学教授,都是嗅觉灵敏的同类,他们何尝不知,审判的目的是解决矛盾而非制造矛盾,如果说慕达夫是个配合的犯人,冉咚咚也算是善于倾听的学生了。尼采说:婚姻不幸福,不是因为缺乏爱,而是因为缺乏友谊。他在《人性的、太人性的》有这样一段话:在迈入婚姻殿堂前要问一问自己:你相信能和这个女人好好交谈,白头偕老吗?婚姻中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两人的大多数时间都在交谈。两个主人公在解决感情危机的过程中,无论是用文学,用反诘,用理智,用争吵,他们没有停止交谈。
关于结局,原著有些扑朔迷离,电视剧将其稍加改编,相对清晰明了,他们在车上,电话调侃,或如初见。回想来,两个人的回归早已有精心严密的铺垫,不架空,不造作。而语言的耐心碰撞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人性和婚姻的复杂性,虽似迷雾,但彼此都做到了,事事有回应,句句有回响,是夫妻多年共同筑牢的语言世界挽回了婚姻。
(三)
在东西的语言世界里,有错综复杂的纠葛,略显荒诞的对话中藏匿真实的人性,层出不穷的跌宕起伏,行云流水的剧情进展,老道娴熟的叙事技法。无论在展示乡土、小镇,还是在解析城市,都有很纯粹的风味,人物也总有无名的笑点,是的,我把苦笑给了孙畅、把讥笑给了麦可可、把冷笑给了马男方、把嗤笑给了马红英……读东西的作品,我的笑似乎都变得深刻了。
这个世界不缺写文字的人,但做到诚实又深刻,丰富又精要,似乎是血液里自带的基因,难以复制,当然,这些都不够。参天大树,是众多因素交织,除了有深厚的土壤,也在无数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坚毅勇敢,在无数个晴朗明媚的日子,卓尔独行。是基于正念,是基于文明,是对人性的探索,是对多元化时代的持续关注,构建了东西独特的语言世界。
走进东西的语言世界,但愿有萌蘖破土,也有老皮剥落。有葳蕤春华,更有硕果盈枝。
韦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