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说:“尽管童年平淡无奇,但它在我的余生中不可思议地挥之不去。”这种童真般的开放,在何述强较早的散文创作中即已显现迹象,他在新近付梓的散文集《时间之野》中写道:“童年的旷野是一个丰盈无比的世界,似乎一切永远不会枯竭。”
何述强自叙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其实是高祖父那一辈开创的一个小村庄。从他的文字看来,那不过是一片水鸟出没的芦苇荡,没有重山阻隔,也没有林木葱茂,显然无法满足他好奇的天性,所以他只能把附近一座土岭和一小片树林想象成一座山。就像笔者常遗憾所居住的滨海城市过于一马平川,而把海上的暮云幻想成巍峨的大山一样。不管是童年还是壮年、老年,我们的内心深处似乎都向往幽深神秘乃至惊怖的场面,而又渴望受到巨型物体的庇护;又或者说是动物的筑巢本能,使人类天生就会因地制宜地给自己设置一个藏身的密室,在一个封闭而没有生命危险的空间里,“燃烧起本能的欲望,梦想一些奇幻的组合”(《来宝》)。何述强将童年时期这些“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的一切称之为“隐伏的村庄”,暗喻其成年后无论走到哪个地方,故乡都不仅仅是一个地名、一个故址、一个物质的世界,更是内心独白,是思考和体察,是滋养精神世界的家园,总之,无论成年后经历什么,来自童年的深刻感情都可以帮助他找回真实的自己,并使之成为写作语言里的“一种质地”。
来宝是一条狗,何述强将它作为文章题目,着意点在以一条狗的身世链接起一个人(作者的曾祖父)的行状,因之反映乡土的变迁。作者没有见过来宝本尊,但见过村口清清的水沟以及沟边的青石板,看见村妇在石板上捣衣服,便不由地想象来宝经常站在上面喝水的样子。现在,这条水沟干涸了,长满了杂草,青石板被掩埋在土里……清晰而有画面感的描述,表现了作者对生活变化的敏感。
《土城童话》是何述强刚“出道”时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文体学意义。土城不是一座城,而只是以土城墙与外界分隔的一块不大的地盘(或许最初是某个家族的领地)。作者平时看到村民和家长对它指指点点,那神神秘秘的样子激发了他强烈的探索欲望:“城墙上花开的时候,总勾起我的心事。”冒着被大人警告和城墙随时可能坍塌的风险,终于有一天,何述强超过了牛背的高度,爬上了城墙,一睹城内的事物与风景,然而发现城里的世界和城外的村庄一模一样——这世界一切都在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童话作为一种文学文类,其功能之一就是要将儿童的语言和思想从想象性阶段向象征性阶段转化,何述强将记录童年时一次探险经历的小散文称之为童话,说明他从事写作初始就有了较清晰的文体意识。不仅如此,《土城童话》也揭示了儿童成长过程中一个经常出现的矛盾,即保留自然天真、无知无觉与接受教育、渴望了解世界真相之间的矛盾:土城在何述强心目中本是一个远离现实维度的存在,现在神秘感消失了,他朦胧觉悟到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存在着巨大的分别,随之而来的是青春期的苦恼与彷徨。
少年时的何述强恋上荒野或旷野这类已只具备象征意义的现代语境,将之作为放任思想和编织人生意义的隐秘之境,并把自己的文章谦称为荒野文字,而实际上,何述强语言的活力很大程度上源自对传统的尊重和体认:“这个隐秘之境暂时不被时间觉察,尚可忘乎所以。”好奇心使何述强不时超越文类的边界,即使写作对象并非奇人异事,也不时冒出“逸笔”,给寻常物事注入意义,触摸和捕捉它们的质地、声音,乃至赋予“传奇”色彩,着力呈现它们历史沧桑感的同时渲染一种浪漫幽微的情调,这种思维习惯使何述强的散文具有独特的美学品质。
《故乡是每个人心中隐秘的事物》一文中,何述强前去看望八十多岁的舅公。“舅公很穷,他脚下的解放鞋早已失去了布面,只剩下两块黑色的胶底,像两只船,载着我们的舅公在人生道路上乘风破浪。只可惜,这两只无篷的船只能在陆地上滑行……”又如写下乡时去找在马路边守打米机房的三伯父,两人共睡一床,时值深秋,月光清明皎洁。半夜何述强被冻醒,三伯父便“嗖嗖”两声立即爬起来,将一堆烂布巾一样的蚊帐推给他,那蚊帐上全是让人发呛咳嗽的白色粉末。在受到抗议后,三伯父抱着蚊帐走到马路中间,将蚊帐摊开,上下抖动,一下,又一下,动作愈来愈快,也愈来愈猛……月光下,白色的粉末飞舞,升腾,三伯父恍如藏身云里,作者只看见他的两只脚,最后连两只脚都看不见了……这种颇能体现史家精神意脉的散文语言,从司马迁到归有光、张岱,都是本色当行,何述强深得其精髓:通过捕捉一两个细节刻画人物,在窘迫和令人沮丧的生活中保持清醒并注入一丝幽默和达观的血液,以动人的场面和动情的描述,将瞬时微茫的心灵体验转化成生活美学、贫穷美学,使其成为“有意味的形式”。
依靠同情和想象力的牵引,何述强尽可能贴近现实的人和事,并试图建立与一个个早已作古的陌生人的情感联系。他钟情于那些光亮消失,有年代感,变得暗淡,显得沉重的东西,在一些文章里,探讨了一只从附近河流中捡回的石龟、一块夹在红砖中间的青砖、一块文字大半漫灭的坟碑。通过凝视和触摸,捕捉这些卑微之物深奥幽邃的一面,名之为“匍匐中流淌着坚硬的寂寞”。他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功力,能从不起眼的、遭人弃置的东西里抚摸到深厚蕴藉的肌理。并且,何述强散文所营造的幽微之境里有生命意识的流动。写到动情处,他常常援引一些关于月、关于行旅、关于战争的古诗文,并在语言的精炼上着力,有很多独特的体悟和妙喻,如“月光清冷寒寂,却换来跫音如织”“代谢期将近,调停自有人。庭前风自扫,篱上月斜明”等,使抒情达意做到修辞立诚,去繁芜以归雅正。
《拉住你的手,这样的夜晚才不会迷路》像散文诗。作者在古城墙早已倾圮的江岸上,寻访寥落的几块砖头和基石等“受过重创的历史残片”,梦想“编织一段年代斑驳的苍凉遗事”,却在“黑夜的江水”和“土地翻动的气息”里,感觉到生活中的温存与体贴,发现了“生命的花朵”,从而“走出历史的幻境,投身新城的灯光”。此文以伦理生命与自然环境的诗意互动,构建了一个灵感丰富而具有超现实性的意象世界:时光总是在爱的记忆中,在不断“拿起”和“放下”中坦然流逝、反复重现。
受苦的人对现实人生也有着本能的依恋。何述强的叔叔,一个话很少、脾气倔强而无半点欺心的老实人,有三个孩子,生活窘迫又没有固定职业,什么事能谋生就做什么,像阿Q,“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但叔叔颇有主见,不但勉力做事,而且追求工匠精神,讲究慢工出细活且做得一手好家当。只是叔叔不能仅靠木工维持生活,还得做苦力,比如挖沙并靠肩膀挑到市场上去卖。挖沙要用竹排,竹排却被人偷走了。叔叔只好进山砍竹,重新制作竹排。接着,叔叔被发现头朝下跌倒在竹蔸脚干涸的水沟里;“叔叔的脚第一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我故乡的风中轻轻摇晃。”
作者的听障大伯,“一个人爬到牛坡去寻找我的叔叔,边走边哭。”作者无暇编织出痛彻心扉的氛围与情调,但以很多次出现的“叔叔”,将无可遏制的悲伤与绝望如汪洋般恣肆在短短的叙述文字中。“我们看到的往往是被遮蔽的人生。”面对叔叔冰冷的尸身,作者似乎在问:人的身体究竟能多大程度地忍受肉身的煎熬以及如影随形的寂寞?
《沉寂的轰鸣》是作者讲述的关于生命的隐秘故事,可看作文本和潜文本对话的典型。作者和舅舅走过一条干涸的小河时,舅舅说“这里原先有个水碾”。因为没有碾盘等实物留存,作者只能从一个洼陷的大坑,相信这个碾坊确实存在过:“世上许多东西是靠记忆和传闻存在于人们的意识深处的,实物早已荡然无存。实物的存在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但如果它的存在触动了人的意识,那它就会像无形的毒蛇和野狐狸一样纠缠人的一生。”舅舅又说守碾坊的是一位军官,但谁都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因为这个军官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除了守水碾,就是打柴火卖,维持最基本的生计。“留白”给了作者十分遥远的想象空间,他行文时自述:“上天赋予我一双比其他人更悲凉的眼睛,我眼前起起落落的物象大多是一些荒凉透骨,被人遗弃的废墟,这座湮没的碾坊只是其中的一种。”显然,“军官”和“碾坊”这两个人和事,只是作为抒发意绪的托身,作者目的是要借这两个来自民间和历史记忆的形象,自然得体地引入虚拟的情节和场面,婉约表达一个普通人最深重的恐惧——丑陋狰狞的“毒蛇”,和最深重的欲望——充满魅惑的“野狐狸”。这段带有象征性的冷静叙述中有深刻的思辨性:“毒蛇”和“野狐狸”其实都来自人的内心,来自本能久被压抑和渴望宣泄的心态,来自不肆伸张的内心深处的挣扎。
本雅明说:“过去的意象和事物一旦被我们关注,它们的目光也会将我们推向未来。”何述强的创作表明:散文写作需要阅历和心境的配合,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才能体察人情、志深笔长;深味人事代谢、深知过往才能联通我们的未来。
蒋郁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