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舟爱诗,实诚。在当地很有口碑。我到荆州寻他两次,均不遇。去年在省里开作代会,终于见到他的真容,敦实,谦和,脸上总有信得过的笑。
一个人骨子里的气韵往往会不自觉地外化在日常。具体到铁舟,办起事来干脆利落,处世识人也放得开手脚,谈诗论道更是快言快语、独见、阳光。因为一种妙不可言的信任,我得以编辑他的文集《飞蓬片羽》,感触尤深。
郑家铺位于湘鄂西交界处,鄂西南边陲,松滋洈水上游,是诗人的故乡,也是诗人的精神原乡,现在已成为铁舟笔下的专属名词,在诗歌中大量出现,是因为铁舟得以确立的“诗意地名”。
1988年,铁舟19岁,刚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他在郑家铺写了第一首诗《靠水而居》:“这条河里流着先辈的孩子们/打破碗或杯子的瓷片/这些瓷片在水里的光芒/时刻刺痛我/使我感到端着碗或杯子的重量。”
铁舟多次谈到,第一次帮他打开诗歌出口的,就是故乡那片“瓷”,牵引出内心最隐密的部分,蓬勃出一种涌动、奔突的力量。他也一直愿意把带给他心灵震颤的动因称为“瓷”,已不是青少年时期挖出的那块瓷片。“它是人,是物,是话,是语,是光,是亮,是气味,是感受,有时又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刹那的思念。”
“时光如堆积在我心头的泥土,我奋力在挖出刺痛我的瓷片!”上世纪90年代,铁舟写出组诗《郑家铺》,以16首组成系列,首次集中释放了他的乡情之恋、之思、之痛:
“发誓要替老家门前这条河/取个好听的名字/让这里的人走出去/都能明白无误,体面的说出/自己来自哪里。”
“河是小河,命是小命”,对一个史书上不着一字的小地方,他只有穷尽自己的回忆才留下它的相关碎片。当这种炽烈的乡情与卑微的命运感发生持久碰撞,势必定格为诗人“一败涂地”式的命运妥协和思维边界。从人文层面而言,与其说是诗人在为郑家铺正名,还不如说是在为小地方的众生进行价值澄清。诗人无疑是悲观的,他在不断挖掘中痛苦地发现:“乡亲们毕生都在书写两行字——/一行是河床里整齐的石头;/—行是山坡上凌乱的白骨。”
这种灵魂的撕裂感不断蔓延,自然波及诗人的出生地、居住地或漂泊地,诗之思渐趋开放,包括城乡、身份乃至人生意义的相应拷问接踵而来,诗人笔下的“郑家铺”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名词,也不再是简单的乡绪闲愁,而是一种带有特殊体温的生命符号,一段永难忘却的诗性源头:“认命吧,刮掉一层皮/换个城里名字/马铃薯其实还是土豆。”
《飞蓬片羽》共分五辑:修行记、他人说、序与评、访谈录、创作谈,另附一篇铁舟对新世纪荆州籍诗人分布图谱与当下创作流量分析的文章。“修行记”是他这些年积攒的“非虚构”散文,集纳了线性的经历和游历的思考,涉及乡情、亲情、爱情和友情,是打开铁舟诗歌秘境的最生动文本。“他人说”是诗友们对他诗作的评析,充满智慧和洞见。“序与评”收集了他对文朋诗友作品集的赏评。我最在意的是后面两辑:“访谈录”和“创作谈”。我得以了解荆州一批活跃在现场的优秀诗人,特别是铁舟关于诗歌的见解,坦诚而又深入,直率而有见地,让我读后既有共鸣又有启发。
当下、在场、疼痛,这是铁舟坚定而持续的诗学观念。叙述、还原、呈现,是他始终在实践中的创作技巧。主张意味深长的“浅白”,从日常细微入手,以小见大,落到实处。同时力倡对语言的审慎、对诗歌的敬畏,反对故作高深,更反对虚空和油滑的口水。
诗人是现实生活中的一员,触角立足当下,艺术地介入生活,实现诗歌艺术性与当代性的统一。“在场”就是及物、具体,语言要有正常人的体温,而不是空洞、虚伪。“疼痛”就是打动人,感染人。铁舟以这些鲜明的诗学观念为纲,写下了一批鲜活、有出处且富有生气的现实主义诗作,比如《剥豌豆》:“命贱好养/一根细藤/左边结一对/右边结一双/它们言语不多/结伴来到城里/像有话要说/又像满怀心事/老家这些穷亲戚/心思比石头还实/你问一句他答一句/或只露一排好看的牙齿”。
诗人将“豌豆”拟人化,比作老家来的穷亲戚,形象和神态极为贴切,诗人的乡情和市井反省融入其中,作品显得新鲜而结实。我曾简要评析过他的另一首诗《在纪山寺》,同样以豆子为核心意象,叙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妙趣横生,又给人以强烈的感触甚至启迪,可以视为诗人践行自己诗观的标志性作品。
一个诗人表里如一的纯粹和明朗是稀缺的品质。这在铁舟对诗歌疼痛感的追求中明晰凸现,不仅仅依靠诗意的言说,而浸透在诗人的骨子里。
铁舟以叙述主打诗歌纹理,又以“浅白”为语言艺术,一般认为,若不加以克制,容易陷入诗意的刻板和平庸,但一种滋生于铁舟内在的“疼痛”气质会有效弥补这些外在缺陷,从而使潜藏于诗歌中的痛感和机锋得以舒展。这种具有骨血的叙事诗歌,充溢着硬朗之气和唤醒之力,恰恰是最见诗人铁舟性情和艺术风格的独特景观。无论是乡绪抒写还是日常呈现,都彰显了铁舟敏于思的系统性诗观。张执浩评铁舟曾说:写作只有在不断地反躬自省中才能变得强大,而耐心才是成就一个诗人的重要品质。铁舟当然是有耐心的,这种耐性不仅仅表现于他的诗写时长,更在于他对“当下、在场、疼痛”诗观的自信和坚守。
对照铁舟的诗歌来读《飞蓬片羽》,我感受到了一种“知行合一”的精神愉悦。这是一位相当老实的诗人,将自己对诗歌乃至人生的体悟和盘托出,毫不含糊:写诗就是写诗,它不是任何别的,写诗与荣耀、权利、升迁、财富没有半毛钱关系。恰恰相反,你得有写诗给你带来痛苦、贫穷、甚至羞耻的心理准备写诗充其量是一种爱好,唯一能带给你的是内心的安静、情绪的消解、对现实生活的深层次思考。
老实写诗,老实做人,不惜“往自己身上捅刀子”,进而追求明快的现实痛感,不屑于入圈追名逐利,不惭于久居基层“不务正业”,这就是诗人铁舟。
卢圣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