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一大片延伸到远处的碧绿稻田,光是减慢车速,远远满足不了视觉的迫切。我执意下车。风吹着,田边的椿树摇晃,稻浪一层接着一层,从远处扑过来。我知道一到秋天,这万顷的稻田将从青绿变金色,稻香也将在这个季节肆意弥漫。我闭上眼,“美丽地苏”“绿水青山”“锡都新貌”这些文字图案,一一从我的脑海跳出,风把它们吹得闪动且发亮。
这是翔虹笔下的地苏。这个极具诗意的地名,是他发表于《广西文学》2024年第4期特约头条,先后又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的小说《再生稻》里的被重金属污染的地苏矿区。“这南方有名的矿区,史上盛产铅锡锑等矿种,被誉为中国锡都”,这样的描述,让读者的目光不自觉回流,回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及至本世纪初,那个让无数淘金者奔赴的桂西北某重镇。不难看出,这里的地苏既是翔虹的文学故乡,也是人类的共同故乡。是时代的一面镜子,以观照现实,引发思考。
人类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巨大的经济利益让人们漠视土地的疼痛。当人们自以为掌握了各种科技对大自然不断地开掘时,翔虹作为一名作家,他看到了时代的矛盾和疼痛,他的《再生稻》的关注正基于此。
这一作品被这些有影响力的期刊转载,被宁夏大学选为“当代中国最新优秀文艺作品”,为文学博士、硕士研究生提供赏析范本……我想,引起共鸣的是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鲜活的在场感,是作者立足当代、深入生活,用炽热的使命感为人民和时代而写的深沉的人文情怀。
《再生稻》的着眼点并不全在正面的写实上,而是透过人物、事件,呼吁全社会的力量参与对环境、对生态的保护,以保护我们生存的共同家园。
作品主要讲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矿区大规模采选冶,重开发轻治理导致的尾矿库溃坝,造成重度污染,使矿区数万亩土地无法再耕种。郭达爱这个昔日从矿区淘得第一桶金,中途发现混乱迹象而退出谋求别的出路,后来成为有影响力的企业家,他认为自己是有罪的,对土地的亏欠让他不惜砸巨资投入到修复土地的事业中,恢复土地的原始功能,种瓜种豆种稻子。过程得到了各界的支持与参与,也遭受过质疑和不解,在各方面的矛盾中,他如一个斗士为他的理想事业抗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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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的郭达爱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碗掺和了深褐色沙子的米饭在童年的他眼前,不仅是郭达爱的碗里掺满深褐色的沙子,一起吃饭的,已去世多年的家人的碗里也掺满深褐色的沙子。无需用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来解读,郭达爱也懂得褐色沙子是锡矿粉末。醒来时,他内心无比自责,他意识到他的梦就是那些祖先的责问。在这里,我读到的祖先,绝非只供奉于家中的祖先,而是作者眼中供养人类的祖先——来自大地和自然的责问。这样的梦,也是一场人类的噩梦。翔虹运用了中国神秘的“托梦”方式将故事引出,由梦勾连而出的,是现实中,那片曾被无数张牙舞爪的铁臂、铁掌、铁爪啃食、深刨的土地,它淋淋的血液裹着泥沙,汇成褐色的河流。它斑驳的躯体,是时代留下的伤疤。我们无力改变时代,也改写不了历史,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去修复。大概这也是作者创作的初衷。
从结构上,郭达爱为达成修复土地的心愿,在本该安享日子的晚年,几次三番找生态环境局局长唐秀永商讨;奔省城,找获得污染土地修复技术国家专利的雨辉博导;上农科院,制定修复方案……这是一条明晰的主线,直达目的。隐藏的暗线除了小弟,还有妻子。妻子整日沉默不语,活动范围仅限于自家后院。似乎对丈夫漠不关心,就连女儿伟骧告知她父亲的修复计划,她也不在表情上作任何回应。而小弟的初次出场,也是一笔带过,“十五岁开始四海漂泊,就没着几回家”,如此轻描淡写,让我以为也只不过是简单地交代郭达爱的家庭成员。直到读到末尾,才发现这是有意的埋伏。
在翔虹的构建中,妻子和小弟,都是这场污染的直接受害者。这让郭达爱所做的一切都合理了,符合了现实世界里的人性。妻子这位曾经的教育工作者,从岗位上提前病退,对丈夫的怨恨不仅是因为自己身处污染中心,更多是因为儿子小弟因此得了慢性病,需要到国外才能治疗。凡是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但小弟的反抗,是直接的,是举着明晃晃的刀直插母亲心脏的。他逃学、打架、吸毒,以他尚未成熟的认知,对父亲伤害土地的过错行为表达不满。
可以看得出,郭达爱需要修复的不仅是土地,还有因环境问题而濒临破裂的家庭关系,还有人心。他在完成一次自我的救赎。而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去修复时代留下的伤痕。人类伤害大自然,其实伤害的是人类本身。只有大自然恢复生机,人类的活动才有发展的空间。这也是作者的大我担当,于细微处,感知时代,听到时代的呼唤。
如果修复土地是文本的树干,那么妻子和小弟就是树干上长出的细小枝杈,没有这些细小的枝杈,就长不成生态修复这棵树的繁茂。
过去已发生,未来在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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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虹异于惯常的汉语语序表达,有其独特的个人风格,这种陌生化的语言,来自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桂柳话作为曾经的官话,像一条河流,流淌于桂西北大地,甚至流淌于广西大部分地区,又像绵软的阿妈的叮咛,提醒来自少数民族地区的翔虹。
读翔虹的小说,无论用普通话或用桂柳话去读,都毫无违和感。当读到“比他的惊讶消失还快当”“跑上跑下全往实里拱”“真急火没商量时他也置气”“像不知乏的罩眼牯牛猛拱”“当晚老大的猪全死翘翘”等等这些语言,我会不自觉地抿嘴一笑。
翔虹作为少数民族作家,他该是多么深谙语言的秘密。保持自己的语言特色,带着母语特色的写作方式,会让读者感到作者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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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虹以生态视野观照现实,巧妙布局,在层层推进的情节中洞见人类的反思。郭达爱这个人物的塑造,无疑是正面的形象。作为成功的企业家,他没有安度晚年,而是砸巨资去修复被污染的土地。但反过来想,他为何自我救赎?因为他的家庭,还因为他的良知,这块土地上残留的有毒物质,包括锡矿粉末,难道他就能逃脱干系?曾经的合伙人王明磊的自责和悔不当初,何尝不是郭达爱的自责和悔不当初。
人创造了土地的价值,也是伤害土地的罪魁祸首。
郭达爱作为有生态反思的企业家,也可说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的悔恨没有停留在思想层面,而是付诸具体行动,他一遍遍地往返于县生态环境局、省环境科学院、农科院等各部门,找寻专业的人去办专业的事。他和人们忏悔,也和土地忏悔。
认为负有领导责任的生态环境局局长唐秀永,是支持修复的推手,他是有生态反思自觉的,同时代表官方,与县长往省里呈报方案。在生态修复这项浩大的工程背后,光有郭达爱的孤勇是远远不够的,在文本里会显得单薄,还需要写社会力量和官方的支持。翔虹想到了,因此,在他构建的、每个围绕在郭达爱身边的人物,他们的出现绝非偶然。
郭达爱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许多人。
文中的小弟,他通过反叛表达对那些土地伤害者们的抗议。这种潜意识里的生态忧思,促使他后来在国外选择攻读注重田野研究和强调反思的人类学。他毕业回国就去西北,挽救藏羚羊和三江源,认为“只有动物可信任”。生态环境遭受破坏,大多是人为的,而动物世界的生态则是遵循自然法则的。
小弟这是失望,所以选择逃避,选择另一种方式来弥补父亲曾犯下的过错。但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亮光,他是生态保护的希望,也是未来。像细小微弱的个人力量,但又是涓涓细流,可以汇聚成河。对于小弟的塑造,翔虹无论从小弟行为的选择还是思维的选择,都是有意义的,他在隐喻着更多年轻一辈的觉醒。
郭达爱妻子代表无话语权的社会个体,默默关注,却无能为力。只能通过鄙视的眼神去看丈夫,这种鄙视对郭达爱又是致命的。最后达成和解,是郭达爱让这片土地恢复了生机。同样的,只有土地纯净了,内心纯净的小弟才会配得上来自西藏的女朋友。
西藏是未被污染的人间净土。翔虹的考虑很是周到。
而伟骧,这个郭达爱的二女儿,不多说不好奇,拿捏极好。“怎么劝都听不进,像不知乏的罩眼牯牛猛劲拱,还巴望我跟着起磨,没门。”文中通过人物的内心描写,体现她的事不关己。她代表着观望的那一类人。
允许一切发生,允许一切存在。就像郭达爱被质疑,被嘲讽,还有那群拿着扁担锄头围住勾机阻止开挖有毒土地的村民,他们是对生态修复与生态保护的未觉醒人群,是翔虹给他们的身份设定,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设定,小说具有更多可读性,也更反映现实中生态修复工作的困难,通过技术修复生态不难,而通过思想修复人们残缺的生态意识却不易。任何时代和社会的前进与发展,总有一些人是慢半拍的。
翔虹的生态理想,或接近于理想,从这些人物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诠释。他用自己的小说唤醒更多的人,而当整个社会的力量集中到对生态的关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就不再变成挂在嘴上的口号。
驱动翔虹的,是他那颗总能站在万物苍生的位置去思考、去感知的内心,他心灵的温度,是自外而内的。外部生就的和善,是父母赐予的,是多年体恤民心、民情造就的。而内在的表达,无论是《一别四季》里对曾经帮扶的困难群众的回访,还是为天峨残疾女孩小如意发声,引起社会关注,还有感动于凤山励志的盲人妈妈蓝野针,世界关掉了她通往光明的大门,她却用自己坚强的毅力打开了一扇窗……对这些卑微个体生命的关注,流露于翔虹笔下,是自然而然的。就像他在获得第十一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接受《河池日报》记者采访时说的:“我谨记王蒙老师说的‘写小人物,把大脉搏’的教诲,特别关注身边凡人的冷暖悲欢。而对家乡的责任感,对大地的慈悲,对现实的体悟,对家国的情怀,促成了《再生稻》的诞生。”
黄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