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桌面上摆着两本我新近出版的书,淡蓝色封面的《潮水集》(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23年11月)和黑色为主封面的《晚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2月)。家里的床头上也摆了两本。有时会轻轻打开,翻一翻。按说,写作二十年,书也出了十多本的我,对发表、出版早已不再激动,但对于这两部作品,心中却仍有些波澜。因为这两本书,算是我过去十五年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上的一个小结。
一、小说处女作的幸与不幸
扯远一点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写小说。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写过诗,1999年毕业后到了深圳,写了很多专栏,类似于乐评、影评一类的。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也从来没有写过故事。2000年后,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网络文学兴起。2003年的某个夜里,浏览了当时最火的一批网络文学后,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决定自己也写一个。我心想:“不就是写自己毕业后在大城市的生活嘛 !”那个时候的网络文学基本上都是写一个大学生毕业了,在事业、爱情上遭遇的挫折与忧伤,一句话讲死了,那就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休了二十天的年假,2003年7月,我完成了小说处女作——长篇小说《爱疼了》。这个小说写两个忘年交男人,一个二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他们在灯红酒绿中的爱情遭遇以及对爱情的态度。小说写完后,我挂到了当时最火的网络论坛上,结果火了。很快,出版商和我签下出版合同。不久后,小说出版了。拿到样书的那天,是个下午。非常兴奋,但又不想大声宣告,把书贴在胸口,非常宝贝的样子。这个记忆十分深刻。
然而好景不长。处女作的出版并没有给生活带来任何变化,除了收获了不到两万元的首印版税。没有畅销、没有成为热点,如此平淡的遭遇,让我反思自己洋洋洒洒写下的十多万字。这才发现,这样的文字,其实距离小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心里不服,但又不得不服,于是开始学习。我找来一些经典作家的作品读,也读市面上一些比较畅销的作品。一边读,一边琢磨,到底什么是小说。就这样,我琢磨了四年,没有再写一个字。
二、《潮水集》里的故事水到渠成
2009年4月28日,神一样的日子降临。这天晚上,打开电视,中央电视台小品大赛正在进行。有一个小品讲两夫妻卖杂货,突然发现收到一张百元假钞。他们一天都赚不到一百元。小品就讲两夫妻如何处理这张百元假钞。结局当然是主旋律似的感人。这个故事让我有点触动。我想按照小说的方式来处理它。小说的方式,就是要写出人心的复杂,它的结局自然不是按照感人的路线写。第二天一早,我写下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未来的包子铺》。我坐在电脑前写到天黑,7000字。写完后,人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未来的包子铺》写完,我又陆续写了几个短篇小说,包括《三舅的动物园》《向西去》等。我是70后。这一代人,从小受到的文学滋养来自书本、杂志,非常传统。发表,必须是黑纸白字才叫发表。放在网络,那哪叫发表?于是,写完这些短篇小说后,我开始向文学刊物投稿。短篇小说,属于纯文学的范畴。纯文学要在文学期刊发表是很难的。这个早有耳闻。看一些著名作家写的回忆录,他们都会谈到当文学青年被退稿时的痛苦。庆幸的是,我的短篇小说很快有了回音,很快可以发表。我没有经历太多退稿的不堪。
第一批中短篇小说,主人公都是城市里的农民工。写他们的卑微、无奈,也写他们的狡黠和智慧。写他们,水到渠成,理所当然。因为我自己就来自农村,不过是运气好了一点,有幸考上了大学,跳出了所谓的“农门”。我虽然坐在写字楼里,没有去过工地,也没在工棚里住过,但我自信能写好他们的生活和内心。故事都是虚构的,但我知道虚构得一点也不假。我写过几句挺文艺的话:“大片大片的田野,会传给我信号。细长细长的河流,会告诉我秘密。我们的血管里跑着同样的风、雨和味道:泥土的味道。我和他们并无多大区别。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始终是。写他们,就是写我自己。”
我还把小说里的主人公写成来自同一个地方:月拢沙。他们从朦胧而有诗意的“月拢沙”出发,散落在大城市。他们背后站着的时代图景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中国民工潮。他们义无反顾,也别无选择,或卷起浪花,或悄无声息。我“记录”的是悄无声息,让一群注定被遗忘的人,留下他们的姓或名。这是我深藏胸中的写作野心,或者愿望。
这些故事、野心、愿望,都收录在《潮水集》里了。
三、《晚安》写都市人的焦虑与和解
2012年后,我开始关注定居在都市中的中产阶层。主人公的身份是公务员、公司高管、大学教授,等等。小说写这个群体的困境,或生存或精神,呈现的内容或家庭或个人。夫妻关系、父子关系、邻里关系都有涉及。这些关系有紧张,但更多的是和解。
这个系列,最想说的是与书名同名的短篇小说《晚安》。小说写一位癌症晚期的母亲,让当警察的儿子给自己实施安乐死;在这之前,这位知识分子母亲会给儿子讲七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每天一个。很多人问我,这篇小说有没有原型。不能说有原型,但我确实有类似体会。2014年,我的母亲查出食管癌,晚期。因为母亲有些岁数了,医生不建议动手术。一阵常规治疗(化疗、放疗)后,母亲被摧残得不成样子。我果断放弃了这个所谓“放之四海皆真理”的治疗方法。母亲回到家里,过了一段平静日子。但无法改变的是,这个病的最终结果一定是越来越大的肿瘤堵住食管,导致无法进食,甚至包括一滴水。我陪着母亲,每次会握着她的手腕。到最后,皮薄如纸,我握住的是一根细细的骨头。时间一点一点地走到终点,既平静又漫长,一如小说里重复写到的“我”在清晨时分烧开水,水烧开了,然后听水声咕噜咕噜地响。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开水,不过是“我”想做点什么,打破那平静和漫长而已。初稿写完,一放数年。每年我都会拿出来通读一两遍,并做些修改。2021年,母亲去世五周年,我把稿件投给了《当代》杂志。小说最终发表在《当代》2022年第 2期,并迅速被各类选刊转载,登上第五届《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排行榜,获得第十一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等。
都市人都很焦虑,但到了晚上,总归会平静一点,因为会回到家里,因为夜会来临。家是都市人最后的归属,夜则是一天下来最温柔的犒赏。我们很多人会向孩子道晚安,甚至趁孩子熟睡后亲吻额头。做完这个动作,我们也在跟自己道晚安。“晚安”自然而然地成了书名。它是《晚安》这部书里某些精神内核的感性概括,也是我的祝福。祝福小说里的每个人物,祝福每个读者,无论身处何种境遇,每当夜晚来临,内心安然、平静。
最后想说的是,无论是写农民工还是都市中产,甚至科幻,我都秉持一个观点:小说无论写什么题材、何种人群,归根结底还是要写出人和当下社会的关系,写出人在大时代中的真实感受、困境与选择;如此,读者走进作品、产生共鸣的可能性才大。
钟二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