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之美与宋词之美,并不一样。唐诗之美,美在境界阔大,即便是哀伤,那也是“念天地之悠悠”的苍茫辽远,美在诗人心中豁达,即便是“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也可以“明朝散发弄扁舟”;宋词之美,是王国维所说的“能言诗之所不能言”,是词人笔下的烟柳朦胧,是含情脉脉的春与秋,是词人心中千回百转不能直述的柔情,是化铿锵为血泪的哀痛。曾冬写过《唐诗素描》与《宋词素描》,他既在唐诗中与诗人们在辽阔天地间畅谈人生抱负,也在宋词中与词人们在或明媚或清冷的春秋里闲叙深情。曾冬的意境之绘,是把自己化身于宋代,化身为词人笔下的主人公,饮一盏酒,乘一叶扁舟,赏一轮明月,写一纸红笺。他,以心抒情写意,把宋词之美,着于笔端。
宋词重于背景的渲染,《宋词素描》在背景上精勾细描,追求至美。
《点绛唇》(雨恨云愁)、《踏莎行》(春暮)、《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中都有落花时节的春景,但雨有孤独,云有阴郁,花有哀伤,风与树有迷藏,枣花如雨,春天是位梦中的王子,在至美的修辞中把春的活泼与哀伤都形象化。如《千秋岁》(数声鶗鴂):
“雨是春天悲伤的泪吗?一行一行,轻轻柔柔地飘洒在落红的身上,化成几丝缠绵。风是性情暴躁的打手,把所有的美丽,吹得七零八落……那些园中的杨柳,在无人经过的日子里,如雪般抛洒纯洁的心思。有隐约可闻的淡香,在风中轻舞飞扬。”
把景聚焦于春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中,变得可触可感。一声一息皆是意境,春是耳边疯狂的风,春是眼中轻轻柔柔撒在落红上的泪,春是鼻尖隐约可闻的淡香,只携一春景,调动所有的感官,尽春之风姿。
宋词刻画人物细致入微,《宋词素描》以更深刻的体悟、更细腻的描写,让形象更丰满。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皆有情味。如《一剪梅》(月满西楼):
“轻轻解下一身薄纱罗裙,却无法卸下心中那份沉沉的思念。暮色中,有一个孤单的身影,独泛一叶轻舟,在时有时无的欸乃声里,摇瘦了一个又一个黄昏。”
《一剪梅》(月满西楼)中“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中似乎就见到一个孤独、感伤的女子在夕阳中踽踽独行。作者感悟到词人“轻解”背后的沉重,但没有直言的留白,所以,在轻解罗裳的词意之后,又陈述出词人内心的思念,“轻”与“重”的对比,恰到好处。增加“暮色”的背景,孤寂更显。傍晚时候,正是归时,词人等而不归,情的渲染,离不开背景着色。这个孤独的女子,作者并没有写其正面的形象,只有一个身影,但纤瘦、憔悴却在“影”这一字中呈现。本已孤独,又独泛轻舟,让读者深悟到词人深深的愁绪。不仅如此,在一声声“欸乃”中,在形与声的融合中作者似乎把世间所有的离愁都汇聚在这个女子身上。
从选择背景,到人物的神情举止,皆从词中起,又不拘泥于词,在物象、意象与精练的场景中,慢慢雕琢、深化,最终成就了丰富而丰满的人物形象与更深沉的情思。
宋词关注生命里一个小小的事件,选微小的意象,在小中透出其价值,《宋词素描》把这些微小的意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表现出词人们生命的真实状态。首先,《宋词素描》善于把这样微小的意象融合成最动人的意境,并能以想象丰富其层次。如《声声慢》(寻寻觅觅):
“黄昏终于降临一场细雨,打湿了所有的愁绪,梧桐叶上有点点滴滴的泪痕坠落在岁月的掌心。”
雨是词中常见的意象,有《阮郎归·初夏》(绿槐高柳咽新蝉)中的调皮可爱,有《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的孤寂,而黄昏的雨最惨淡,伴着梧桐,是一滴一滴,打湿的岂是梧桐?是所有的愁绪,是时光、南迁、离别的伤痕。不一样的氛围中,渲染出不同层次的意境来,有喜悦,有哀伤,有孤独……
同时,《宋词素描》更善于借意境传达自己的情感,“本我”之情绪非必要不直接表露,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只以孤鸿自比,《武陵春》中以“双溪蚱蜢舟”比自己的愁绪之深。这是一种含蓄的美。而《宋词素描》就在恰好之处,在意境之中,自然呈现出了这样的情绪。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那一天下午,手捻髯须的诗人站在北固亭上,放眼四周历经千古的万里江山,还是那样苍茫而辽远。……
诗人紧握腰间的长剑,望着远方,不禁老泪纵横。”
原词在孙仲谋、汉武帝、霍去病与廉颇的怀古中含蓄地寄托自己的情绪。但《宋词素描》在这悲壮的怀古中让词人辛弃疾从词背后走到了人们面前,让读者直观地体悟到了词人内心的思绪;让一个手捻髯须、愁肠百结、紧握长剑纵横的词人站在了北固山上。这个“我”的存在让情绪迸发得更直接。
最后,《宋词素描》还善于从词人真实的心境中追寻生命的本真。《蒋勋说宋词》提到:“在宋代,形成了历史上最高的文人风范,使得在文人政治的背后产生了一种个人的从容。”仔细揣摩从容的内涵,这是生命最本身的状态——自在感与坦然面对,参知政事欧阳修可以有《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的闲情逸致,被贬的苏轼可以有“拣尽寒枝不肯栖”对理想的坚守,不因官场沉浮而沾沾自喜或郁郁自哀,只为自己内心最本真的自我,这便是生命的本身状态。《宋词素描》则恰到好处地演绎出这种生命的真实。
宋词之美,既是时代的沉淀,也是词人内心的追求,但《宋词素描》之美,美在虽是词的素描,但也可着色。它以作者之心,度东京梦华那市井风情;度宋词中文人的生命状态;度整个时代留在词人心中的创伤。在这基础上,它着于词之背景,至美便是其本色;它着于词之意境,丰富其层次;它着于词人之心境,力求还原词人内心的真实。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