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接触到《骆宾王之谜》,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个七岁咏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烂漫少年,诗名早扬,竟有如此忠君爱国深情;若不是掩卷泣不成声的夜读经历,我也难以深切感受那种油然而生的自豪,带着切肤之痛。我为我能和这位才子隔着时空同在一片故土而生出欣喜与讶异。这不仅是世人对天才诗人骆宾王下落的疑惑,也是我要对“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所追问的谜题。
要知道在古代的史书中,纯粹的诗人词人只占极小的篇幅。他们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与那些贵为九五之尊的帝王、位高权重的高官、驰骋疆场的名将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有的甚至只有寥寥数笔。
起初我拿到书,看到前言和扉页的介绍,就迫切想弄清这个写出红遍大江南北神作的少年诗人如何跟谋反这种惊天动地的大动作裹挟在一起的。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连带着思绪飞扬检索曾经接触到的关于骆宾王的事迹,去邂逅一颗赤子的心,一个不甘臣服于命运的不羁灵魂。
开篇从一场兵败写起,但整个故事背景弱化了徐敬业个人谋私色彩比较浓厚的讨伐征战场面,主要是从战事失败后骆宾王的逃亡之旅、心路历程来层层抽丝剥茧推进铺展的。
这本书的故事讲得很好,节奏稳当,文辞典雅,几次有名的檄文,运用得恰到好处。横向看,拉开了剧情延伸,对几个具有代表性的情节进行了辐射和铺垫,草蛇灰线,引人入胜;纵向看,人物的灵魂和风骨,以及骆宾王为人称道的才情都得以丰满立起来了。
其中,骆宾王的身份下落是核心谜团,更是魅力所在。
历史上骆宾王“出圈”早,后来驰名天下。他从小家境优渥,早年饱读诗书,父亲曾任青州博昌县令,所以,也算是个官二代。但好景不长,随着举家搬迁,家境衰败,骆宾王也遇到了人生的首次滑铁卢。和很多诗人“文章憎命达”的坎坷遭遇一样,骆宾王在科场上屡试不第,空有抱负却壮志难酬。
骆宾王这个有着盖世才华的士子,无疑就是一匹千里良驹,可少年意气的他却连进身之阶都没有,更毋庸谈远大的抱负与前景。于是,他创作出那首著名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关在大理寺的监狱里,剩下的只有等候命运的裁决。一旦到了这个地步,确实就是对人心志的极大考验。达观如苏东坡,在狱中不是也会写下“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这样颓丧的诗吗?那一刻,骆宾王有冤难申的心境一度如深谷枯兰,孤独地在落寞黑暗的角落,散发出幽怨的暗香。
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像诗仙太白那样,吟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愤然离场,也不像竹林七贤那样狷狂桀骜,穷途悲鸣。他也不仅仅简单地借几首五言诗发泄出个人命运的哀叹和牢骚,而是用生命,用行动,于天地间播撒善良、正义、无畏。
他时刻在胸中翻滚着深沉的时代之忧和家国之痛。他笃信,在逆境中,一个读书人可以暂时地屈服,但不能永久地沉沦。
按《骆宾王之谜》所记叙的,从他在流亡期间倾力帮扶颇有卢照邻风范的落第少年王佳及其家人,开始广泛播种爱的种子,到写举报信揭露当地贪官的罪行,再到第二次写下洋洋洒洒的讨伐雄文要让永兴三十万黎民百姓都知道郝县尉的胡作非为。又从拼死于乱军中护佑徐敬业的公子,到为张学士开办私塾而慷慨解囊,而后到跟随慈芳大师参禅悟出惩恶扬善才是修行正道,便毅然出世,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百姓……
在这本书里,作者精心设计了多个身份的人物与骆宾王交往的故事情节。如旧友之子高端,卖锅盔的店老板,摇船的摆渡老者,行侠仗义的捕头张青,重情重义的娘子黄氏,通过点染其他人物形象,而让其从不同侧面共同烘托出骆宾王的饱满动人形象,其手法的运用,让人想到金圣叹提出的“烘云托月”法:“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
这是一道行走的光,尽管身已经不是少年,但是他拥有少年的胆识和激情,照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敞亮。
不得不让人叹服的是骆宾王的这种自始至终自带的少年气,无论是对国事苍生的悲悯和仁爱,还是从内到外始终奉行着儒家士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襟怀和人生贵在施与的价值追求,都无疑是值得后世永恒纪念和追思的。
别看今天的物质世界日新月异,但精神世界里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应对,甚至需要一直应对。安逸的生活容易使我们的精神懈怠了、扭曲了、软弱了。从骆宾王的经历来看,他至少教会了我们如何保持上进自强的心,那就是个人理想理应同家国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丈夫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
我想起来了中国历史上那个特殊的民国年代,也是有这样一群热血青年。
宏篇《南渡北归》刻画出在山河破碎家园风雨飘摇的中华大地上,正是活跃着这样的一群人,它让我们看到了教育界广大师生对祖国炽烈的热爱,学术大师们对理想信念的执着,也看到了硝烟与炮火下中国人的不屈不挠,使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平安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并得到了升华。
身为地方作协主席的作者荒湖在《骆宾王之谜》的后记中补充解释写作的缘起,原来是受王平将军小时候曾亲眼看见过“骆宾王墓”石碑的经历的启发,他决心为家乡黄石文化旅游振兴事业贡献绵薄。荒湖主席是地道的黄石人,他那种不可遏制的乡恋情结催生了这样一部厚重之作。无需多言,那满纸镶嵌的关于阳新大冶的旖旎风光,笔走游龙,散发着如骆宾王之谜带来的那探幽般的魅力,让人心驰神往。
沧海桑田,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在国家政策的推动下,阳新县王英水库已更名为仙岛湖风景区,为国家4A级景区,每天游人如织、热闹非凡,骆宾王生前绘就的永兴县永福里水坝图,在一千两百多年过后,终于如其所愿。
结合文末推测坊间流传,晚年的骆宾王已经修炼为隐士高僧,深藏功与名。此时,再读儿时偏爱的那首诗,站在我童年曾经生活过的王英水库旁,眼前仿佛浮现了这样的遥远清晰的画面:
群山叠嶂,旭日东升,霞光满院,照在钟声杳杳的古寺庙峥嵘的飞檐上。几只肥硕的大白鹅在寺前的池塘里悠然自得地游荡,春风拂过,少年骑马疾驰而去,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道道涟漪,碧波荡漾,缓缓流着,也流向我这个黄石伢的心里,久久未曾散去。
作者:程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