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湖北文坛活跃着一批优秀的女作家群体。她们在文学书写中发挥自身性别优势,以女性为书写主体,敏感而细腻地捕捉女性的独特情感体验和生活经历,自觉关注女性生存状态与生命经验,探讨女性生命价值,表现时代巨变下,不同背景、不同阶层的女性生存命运。她们的创作,从“个人体察”到“万物悲悯”,从真切表达女性的心理体验到描摹时代的集体记忆,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创作风格,给湖北文坛带来的惊喜和贡献是毋庸置疑的。
樊芳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也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
检视樊芳的创作实践,在她已经出版的小说集《城际的虹》、散文集《与岁月谈心》,特别是这本中短篇小说集《黄昏饮》中,她已逐渐摸索出一种寻找放置和表述女性经验的方式:自觉选择女性叙述者进入文本,以女性为表述主体,书写女性眼中的世界,清晰、顺畅地书写女性的经验,展现女性作家的特点和优点。作品触觉敏锐、质感丰盈,呈现出更为广阔意义的表达。
樊芳的写作首先是一种性别意识自觉的写作。所谓“性别意识”特指“女性意识”,是女性在获得性别认同的前提下,将自己视为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然人的主体意识。这种性别自觉的写作通过书写介入现实、进入历史、发出自己的声音,争取自身的权利,从而改变女性被界定、被塑造、被描述、被改写的客体位置,赋予作为性别群体的女性以主体性。这种性别自觉的写作,实际上是如何看待生命存在的写作,它通过对女性生命存在的追问与诠释,表明了文学对现实人生反思的、批判性的而又切己的伦理关怀。女性生命经验中对生命体验的真实与深刻,使作家表现出更强烈的对生命价值本身的关怀,使女作家有关女性形象的塑造更接近于生命的实存状态。换言之,对生命本真的认知和自我觉醒才是真正意义上女性意识呈现的精神内核。
《黄昏饮》中共收录10部小说,其中5部中篇,5部短篇。这10部小说以女性的眼光描述了10位女主人公“生活场域里的幽微与广阔,疼痛与喜悦,抵达命运,抵抗困境,重建寻常日子的秩序。十幅生活截面伸展在虚构与现实间,为离不了的人生缘、命运结和人间温情”(作者语)。这里有住在希望小苑制作“黄昏饮·养生茶”的退休老人刘老师,她在老伴过世,女儿不在身边,又面临生活了几十载的小区拆迁的晚年岁月中,如何用优雅、温良,甚至倔强和“另类”,去熨平生活中的潮湿,凄惶,寂寞和撕扯(《黄昏饮》);这里还有曾经“下过堂”,一生“三次出走”,最终遁入乡村宗教庇护的“梅月婆”(《梅月婆出走》);有屈从于各种自觉或非自觉性的社会与家庭规约,在与伴侣、儿子、弟弟、邻居等各种力量的纠缠中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决然自戕的“张姐”(《药引子》);有带着“养家糊口”的梦想在城市打拼讨生活的农村妇女“红霞”(《城际的虹》);有被侮辱与被损伤的下放知青“我姐”(《石背岭》);有在血缘亲情和善良底线中挣扎、彷徨的“韦敏”(《乌亮的杏仁》);还有一对母女冤家“章老太”和“淼淼”(《一棵桂花树》)……这些小说虽然角度写法各异,但均可被视为“性别意识自觉的写作”,它们已经从个体化的写作、身体写作、中产阶级写作的标签中解放出来,将笔触延至更广泛的女性群体、更隐秘复杂的经验角落,在日常的权力关系、生活世界的动态结构中来勾画女性的境遇,读之令人心有戚戚。
在这10部小说中,中篇小说《城际的虹》相当出彩。小说《城际的虹》描写了一个叫红霞的农村妇女拖家带口到城市打拼的故事。作为底层的外来人口要在喧嚣的城市中讨生活,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小说通过红霞白手起家,经营早点摊,到换地扩大生产规模,经营“红霞热干面店”,再到二儿子阿龙为救落水女青年溺水而亡的变故,及最后从丧子之痛中坚强走出,重新振作,燃起对新生活的美好憧憬等情节,刻画了一个善良、勤劳、坚韧、泼辣、勇于扛起家庭责任的现代农村妇女形象。这篇小说以女性独有的细腻和悲悯情怀,自在地摹写了日常生活中人性的执着坚定与脆弱犹疑、逆境中的义无反顾与患得患失、成功后的如释重负与云淡风轻,保有了对人性完整性温暖和圆融的尊重。这篇小说最大的成功之处是以“城镇化”进程为背景来架构故事,合理融入街道治理、市政建设、文明城市创建等元素,以平民化视角来折射城市发展进程,在新的社会历史语境中赋予“性别意识”以时代的内涵,在性别话语与国家、社会集体、个人等多种话语相互渗透的具体语境中去表达现实。在更加宽广的社会背景下,把自己最深沉、最细腻、最熟悉的那部分生活经验和时代感知呈现出来,用个体经验映照生活的脉络及历史前进的步伐。
樊芳的写作还是一种打破女性幻觉的写作。樊芳的《黄昏饮》中有多篇作品中的人物拥有一种凛冽冷峻的气质,它们不仅质疑外在的不公,更在剖析和反省女性自己。甚至可以说它们主要是在近乎残酷地打破女性自己的幻觉。
总体来看,樊芳的写作呈现了新时代女性写作的某种复杂面相,既朴素而深刻地再现女性实际境遇乃至困境,承继女性写书中对男权社会否定性、批判性、抗议性姿态,同时又有揭破女性自身幻觉的巨大勇气,在近乎残酷的反思清理中实现女性自身健康成长。
李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