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我们兄弟姐妹回到了大山脚下的老家。我恰好利用那几天读完钟剑文的散文集《瓦语》。
《瓦语》分为《故土谣》《时光曲》《凭栏语》《地方吟》四辑,品读书中的精品美文,尝人生百味,赏地方风景,悟生活道理,在喜泪交替、惆怅叹息、舒心惬意的情感起伏中,体验了一场有意义的阅读之旅。
“咬得菜根,百事可为。”苦难是作者人生的一大笔财富,用苦难将整本书打开,先苦后甜。第一辑《故土谣》,《我的遥远胶庠小学》和《梦里,那悠长悠长的求学路》,写出了作者求学路之艰难。在《想念乡村柴火灶》里,年幼的我蹭饭焦、吃一口东坡肉,在《我的奶奶我的命》里作者痛哭苦命的奶奶,在《听风听雨过清明》《清明寻根路》,作者清明回乡扫墓深深怀念父亲。而《母亲,想说爱你不容易》一文,作者渐渐原谅伤他入骨髓的母亲,慢慢读懂了人生。
“好在我那包酸菜干舍不得吃,我去取给你吧。”“酸菜干,酸菜干,酸菜未成干,我都快成干了。”《感谢酸菜干》一文中婆孙俩的对话,道尽了人间的辛酸。“那个晚餐异常丰盛,奶奶把正下蛋的老母鸡杀了,连那四个蛋一同煮了。我吃得又香甜又苦涩。”“毕业后偶尔回家,却总会叫奶奶捎上一包酸菜干,奶奶终拗不过我,还是给我捎上一包。现在,又好久未吃过酸菜干了。每每想家,那酸菜干就成了梦中归乡的桥,以它固有的醇香与酸甜,灭杀着我心灵深处恣意疯长的虚伪和浅薄,让我再次领略家园的亲切与凝重。那炊烟,那烈日下龟裂的土地,我黄土地上摇曳的奶奶用独特的方式为我奠定了人生的目标。噢,感谢奶奶,感谢酸菜干。”如果把苦难只视为苦难,那它真的就只是一种苦难。而作者勇于直面苦难,挑战命运;将苦难熬成一剂良药,治愈受伤的童年;把苦难当作人生导师,指引人生的路径。
读着读着,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就像这立秋后的雨。我想起了我苦难的少年时,总是一人坐在饭堂的小角落,别人吃3元一餐,我每天吃着3角钱的饭菜。家里一个月未闻猪肉味,母亲还让妹妹写信叮嘱我要吃饱还要吃上肉。
在苦难中成长,作者常怀感恩之心,珍惜当下,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虚心学习、努力工作,温暖家庭、贡献社会。一花一木、一鸟一虫、一山一水、一人一事,在后面洋洋洒洒的文字里一一展现。四季的美好,家庭的温馨,一路的畅快,品茶的甘甜,阅读的有趣,还有《地方吟》里那一篇篇大手笔的描写阳江地方风景的美文,让读者如痴如醉。
真实是散文的生命。《庄子·渔父》中,庄子借孔子与客人的对话,阐述了其求真的思想,“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作者正是以精诚的态度写出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村庄,真实的城市,真实的生活。
作者擅用对比的手法。写故乡,呼吁环保,回归纯真。《曾是故乡》里村子的那条小河,童年时河床宽阔,河水清澈,孩子戏水,鱼虾自由,后来小河被截成坝陂,再后来受污染而风光不再;热闹的社屋最后终于倒了下去,接着,老屋也接二连三地倒下去;年轻时精明能干的伯父才六十岁,眼神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神气。“真是想不到啊!那些老屋这么快就崩了。”“就连阿彬都搬走了,真是想不到啊……”伯父的话点名主旨,照应题目。《村庄》一文,村庄当年的繁华鲜活与现在的破败空寂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为了生活,农民兄弟不得不背井离乡进城打工,村里只剩下老人和留守儿童。“孩子怕黑,因为黑夜让他们感到孤独。深深浅浅的夜色里,他们蜷缩在门口……”“每次回村子,我总当成最后一次,尽可能多带些东西离开。有一次,在睡过老屋的房间找到小时候的一张已经破损不堪的奖状,我跪在墙角里无声地哭了——这个我人生最初阶段生活过的村庄,如今成了我心口上最隐忍的痛。”这样的文字,无不体现作者对村庄孩子的关爱和对逝去的那个美好村庄的留恋。《远去的鹤唳》里曾经生气勃勃的白鹤林和活泼可爱的白鹤陪伴作者度过快乐的童年。后来,白鹤林遭肆意砍伐,白鹤遭追打,白鹤不再信任故乡的人们而远去了。《小镇的迷失时光》,曾经的蒲牌小镇,中学、新华书店、老街的大榕树、老铁匠和粮所,最终风华不再,永远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读者从一个村庄、一个小镇、一片树林看到了千千万万个村庄、小镇、树林,它是时代的缩影,历史的印记。
人只要活着,每一天都在矛盾中前行。绵绵不断的乡愁陪伴作者度过城里的日子。作者“逃离”村庄来到城市,在难以融入城市的日子里,只有鸟蝉和偶遇的村里伙伴懂得。和作者互为亲人的是广场中央的那根菠萝老树桩,它也如作者一样,在无尽的回忆中怀念村庄的美好时光。在《远去的年味》《乡下年俗》《年,就这样过去了》,忆念儿时淳朴热闹的“年”。《故乡的惊蛰》里,布谷鸟声声催播谷,那一声惊雷几场春雨和老伯父庄重落下的第一锄,惊蛰就这样敲响了一年劳动的鼓点,生气和热情的惊蛰也种进了读者的心田。
情感是散文的灵魂。散文是真情的流露,情感的宣泄。作者袒露无隐的文字,让读者有一种与之促膝交谈的亲切感,也让读者感受到作者为人的率真自然。《当年六月》一文,插田时对蚂蟥的恐惧与憎恨,缴纳公购粮时对粮所的处处刁难——重晒、重筛、扣粮的痛恨;《一个“房奴”的心灵独白》一文里买房前后的心理落差,内心的无奈;《在中年的月光下起舞》一文,面对生活的巨大压力,经历人生的悲欢离合,道出了中年人的那份从容淡然。
作者写下的这些真实并非单纯的写实,而是通过其生动的语言传达的。他的语言既像深思熟虑的精心打磨,又像是自然天成。比如描写社屋,“那时全村的人都以社屋为中心,生产、生活井然有序,村子平静得如波澜不惊的湖面。”“直到后来实行包干到户,村子的活动中心一下子就改变了,恍如一幕潮水漫过了平静的湖面。”“社屋就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在苦苦地度着岁月的余光。”比如描写故乡,“她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榕树,牢牢地占据着你每一个有梦和无梦的夜晚。”比如描写瓦,“像肌肤相亲的爱人,像乡村房子披在身上的一面带羽的蓑衣,一行行平平仄仄的诗行,一垄垄耕耘过的土地,一畦畦整齐的庄稼,如雁阵,鱼鳞,还有奶奶梳篦的模样。”比如描写奶奶,“奶奶定住了,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弦无意间被扯断了。那脸庞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如一条条烧红铁棒直伸向我的心房深处。”“我紧紧地拥住奶奶干瘪的躯体,像拥住我一生幸福的堤岸。“奶奶像一朵柳絮,在村庄枝头悄然逝去。”比如描写儿时瘦弱的兄弟俩,“但我俩还是像石缝里长出的两株豆芽,顽强而苍白的生长着。”这是多么形象生动的比喻啊!一丝丝或浓或淡的故乡情结、精神寻根以及生活的百味,这些都让读者在阅读中达成了一种极有深度的共情。这种共情来自作家笔端真挚自然而又温暖从容的时光抒写。
作者在语言文字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突现出散文的美。
形象美。作者通过细致入微的语言表达展现出人物形象。《父亲的水稻》一文,“父亲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滴,然后提起秧苗用力一甩,秧苗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啪地纷纷落到水田里,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各自站好位置,接着便是紧张而有序的插秧。父亲常说,千犁万耙,还靠手指一下。只见父亲一把抓起秧苗,左手握住半把秧苗,然后用拇指、食指、中指敏捷地捻动,秧苗儿就一株株地分开,右手快速地夹住,再往水田里插去。父亲的左右手配合得极为默契,插秧时手指撩起的水花从不间断。在父亲移动过的水田里,嫩绿的秧苗一行行竖了起来,整齐匀称,像一块绿色的地毯,绿地毯在慢慢地扩大,再扩大,不一会就扩大成一片……看着栽满秧苗的一块块充满生机的水田,父亲眯起了眼睛,仿佛一名高明的丹青,在欣赏着自己一气呵成的作品。”这是多么勤劳能干、青春活力的父亲啊!再看写奶奶的好几篇散文,这位顽强能干、纯朴善良的农村妇女让读者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意境美。“那株荷花箭真美啊。她的枝条袅娜,纠葛而不错乱,颀细而不柔弱;她的叶亭亭如盖,舒卷而有韵致,飘展而不轻佻;她的花盈盈如贝,迎风而愈娇,香远而益清;她的藕,虚心有节,出淤泥而不染;尤其是她的莲,在开完一塘夏荷之后,卸下舞衣、洗尽铅华,仍然能擎起那由翠绿转为袍黄、素朴如一枝朽木的莲蓬,整整齐齐地蕴藏着那颗颗果实。”“残荷们在砭人的冷风中抗争着,不肯折腰摧眉,更不肯跪倒于地,死不渝地积聚着能量,以便在下一个春天到来时,可以更加灿烂始终高擎着一面面旗帜,顽强地展示生存与睿智。”读《故乡的野荷》,文中有画,一幅别样的荷花图展现在眼前。读《瓦语》一文,“雨势急骤,琴声就慷慨激越,如万马奔腾百鸟齐鸣,又如两军交锋擂鼓助阵。雨势减缓,音乐也跟着弱下去,像激战过后的短暂休憩,又像是怀春少女在花前低语……”这是音乐盛宴,更是生活的声音。
村庄的欢乐大都是相似的,村庄的苦难却各不相同。立秋捎来一场场清凉的雨,在老家小住的这几天,每天都有雨声相伴。我的母亲在2020年初秋离开了人间。小楼和院子空荡荡的,仿佛在风雨中诉说辛酸的往事。门前过人头高的杂草丛生,井台上长满苔藓。眼前的荒芜让我泪流满脸。给母亲的神位上香叩拜,我告诉母亲大家都很好,请她在天堂放心。深夜醒来,山村一片寂静,望着后山上空的星月,我又想起了母亲凄苦的后半生。儿女们结婚有了新家,而母亲独自一人守着老家。这三十多年,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站在窗前,望着后山上空的星月。
在老家小住的最后一天上午,大雨倾盆而下。我们围在厨房的柴火灶煮一顿丰盛的午饭,雨在瓦面敲锣打鼓。我们端菜肉来到儿时住的老屋,爷爷坐在竹椅上听雨。90多岁的爷爷听见曾外孙和曾外孙女今年读研究生的消息,双眼立刻变得炯炯有神。雨落在瓦房上,如婉转的钢琴声,似叮咚的珠玉声,像清脆的铃声。爷爷在美妙的雨声里,微笑着说:“这三间瓦房到今年正好60年……”
读《瓦语》,听瓦语,在那一曲深情的告白里共鸣。
生活还在继续,我和作者一样——相信美好的风景在前方。
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