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七月下旬的一个夜晚,灯光照耀书桌上一叠书,最上面的《若霞亭诗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版,阳西文联编)闪着光亮,淡黄色的封面,右上角数抹墨色的兰草充满生气;翻开书页,试图找到王若霞写东水山的诗,却看到一首《赋得山才好处倦于行》:尽日看山出怪奇,岭云踏碎步迟迟。遥瞻翠耸芙蓉障,忽睹峦修玉女眉。安得芒鞋轻似叶,拄低竹杖力无疲。缘何身世如拘束,乘兴翻成谩兴时。
禁不住想起五月采风之旅,那时漫步于东水山海拔600米的茶园,极目远眺,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是第一次接触茶园,我心充盈无尽的绿韵,天空高远,青山妩媚而宽广,那么多茶树,一畦畦,一片片,一垄垄,一行行,一蓬蓬,我的目光触摸层层叠叠的绿意,蔓延,绵长……风从海拔1300多米的“阳江屋脊”鹅凰嶂吹来,掠过我身旁一把倾泻泉水的茶壶雕塑。记得有人说,风拂过茶园的声音宛若恋爱之声。想想一叶茶蕴藏着清风、雨露和山魂,于是摘一芽叶于手,细嗅清香,放于嘴中轻嚼,鲜中微涩,又即时生津回甘,漫出丝丝甘润。站在那里,呼吸天地山川之气,我的心颤动起来:如果以东水山为意象写个小说,我能触及什么?
直到七月初,查找资料,才知东水山有不少水潭,比如蛮鳝潭、龙潭、跳水潭、射水潭,其中碧水潭(土名吊水潭)给我的印象深刻:吊水潭的瀑布高达20余米,飞泻而下,气势磅礴;瀑布分三层,以首层最高,有“小庐山三叠泉”之称。美景容易激发灵感,于是欣然写下一首《过东水山吊水潭》:危崖白瀑悬,巨石插青天。碧水生寒气,古岩涌玉泉。谷幽涵绿影,溪静漫轻烟。莫道神痕少,吾心是谪仙。
于是,一个故事的构思悄然来临。东水山赋予我的写作一个古典意象:寒潭成为美的象征,我展开沉浸式想象,直到写下短篇小说《青碧辞》(虚构一个女画家及其国画《东水山寒潭图》),才思考“风物”带给文学创作的意义——风物意味着“人类经验的共同体”,我们寻访、遇见或发现,就容易成为“文明之子”:一方面,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风物往往含有救赎或治愈的意味;另一方面,对写作者来说,可从风物中感受人类的精神,创造“雕刻时间”的语境。
翻开《阳西风物志》(阳西文联编,1997年),书中涵括阳西历史沿革、名胜古迹、地方物产、风俗记趣、知名人士、革命斗争等等,比如“碧水潭瀑布”条目,其中写道:“碧水潭以石为基座,潭上的石壁如刀削一般直立。瀑布从悬崖上直泻下来,有如一块巨幅白布吊在空中……”比如“东水三件宝”叙述东水的竹笋、草纸和东水茶,其中写东水茶:“东水山山高林密,气候温和,东水茶生长在经年云雾缭绕的山上。但产量不高,奇货可居。经山民加工制成的东水茶浸泡后,茶汤透明,呈嫩绿色,味道甘凉清香,具有生津、消滞、降血压和清肝肾热等功效。”可以说,《阳西风物志》质朴、精练,一册在手,可以了解阳西的人杰地灵和风物种种。想起多年前写下短篇小说《双鱼城》,除了2003年参与编写《阳江古迹》一书到过双鱼城,感受其历史的沧桑、悲壮及其特有的风味,《阳西风物志》其中的资料文字也提供我不少思路。
记得那天坐在东水山茶园玻璃屋的茶桌边,我将自己交给透亮的茶汤:此刻的我,一个东水山短暂的旅人,歇息得如此喜悦——总有这样的时刻,你完全放松,忆起你曾忽略的舒坦。在青绿山峦之间,在茶树围拢的氛围里,在明亮的阳光下,坐在那里喝茶,感觉袅袅上升的茶香,确实畅意。正如后来我写下诗句:此刻,我的感官越发清晰,/我缓缓啜饮一杯茶汤,/茶香有多么馥郁,我的身体/就有多么鲜爽——生命的惬意/如此简单,我轻轻,轻轻/喝下天地之间的诗……那时翻看精美的宣传册页,东水山茶有着不同的品种,黄金芽、老树茶、硒之白茶、石磊红……“东水山茶,始于公元432年,广东历史更悠久的高山岩茶。”“广东十大名茶”“广东十大茶乡”……做至善的茶叶,如同写一首史诗,“它的影响垂诸久远”,何止是荣光的渴望?透过落地玻璃,看见连绵起伏的茶田和山峦,一股激情涌上念头:东水山会赋予我明亮的故事和幽远的诗意?这是可能的,把白日梦典押一座东水山,用来摹写更好的我。
翻看《阳西诗词赏析》(阳西文联编,1995年版),有着众多文人墨客写阳西风物的古诗,比如王若霞、关山月、关振东、冯峥、林德宏、谢绍祯……其中数首写到东水山,陈立的《东水山溯源有感》、何仁鹄的《东水吟》、卢扬健的《东水行》……诗人们从各个角度描述东水山的景致及幽思,领略风物带来的无尽诗意。读至“空山时闻笛声来”,不由想起我走在茶园的栈道上,抚摸护栏上一排小小的石狮子,试图看清东水山的形状和气势。整座山的语调是青绿的,带着梦幻般的诗情。群山的明媚,对应着一列列山茶铺展的绿光——一株静美的茶树,始于枝叶青绿的和谐,终于叶芽韵味的悠长?空气里弥漫着茶香,我好奇制茶的场景:采青、晒青、晾青、做青、炒青、揉捻、烘焙……譬如做青,采取静置与翻动、搅拌结合的方式,在静与动的交替运作中,一种充盈生命气息的“变”呈现出来,多少让我想到诗歌的叙述富于节奏的灵动之美;譬如炒茶锅的300℃高温,馈赠我明耀的想象:借助火的能量,山茶的香气缓缓凝成诗通透的品性?有那么一会儿,惊异制茶车间的简洁、整然,浓郁的茶香又一次唤起我的感知:大道至简,每一片茶叶都凝聚着茶农的匠心与情感,散发出大地醇和的美德。
在碧空、梯田与山坳之间,云雾缭绕。那么多岩石又大又粗,形态各异,横亘于茶园中。环绕岩石的树木和藤蔓,郁郁葱葱,呈现古朴的气象。更多奇石、清潭、溪涧、瀑布、竹林、古树和茶园,不过是增添东水山的传说——一座山的丰饶之美,何止是我的看见?
一只山鹰穿过云端,展翼滑翔,仿佛来自山嶂的幽深之处。或许,茶园过于安静,一只山鹰以飞翔的方式,填补动态的空白,也同时抵达了我的心。想起近日读非虚构作品《游隼》,J.A.贝克以寂静的情怀,日复一日地追逐着游隼微妙的身影,感受着大自然奔涌的光芒。那时涌上一个念头:我必须迅疾地描摹山鹰。一只山鹰像电影的长镜头提醒我:如同诗歌的美学风格,你的视角不只捕捉移动之美,还需表现移动和静止之间的张力,甚至描述静止的美妙。在《东水山上空的鹰》一诗中,黄昌成叙述那只山鹰的盘旋、俯冲或上升,对应着诗人“深入时间的仰望”,并由衷发出明朗的抒情:“用鹰的角度啜饮世间的偶遇和热爱”。是的,看见一只飞翔的山鹰,我想到我的生命不倦,有一天所有的美好,都会从我身边经过。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继续翻阅几本关于阳西的书,不由感慨阳西文联的用心,编了那么多书籍,亦是“为阳西立名”,而书籍何尝不是风物的一种?那么多风物,无疑孕育、滋养我们的精神,唤起我们创作的愿景。触摸《若霞亭诗集》的封面,想起杨勇多年前写下的组诗《从故乡到故乡》,描写阳西种种风物,比如东水山下的麻沥湖村、月亮湾、大垌山、大洲村、青洲岛,其中一首《冬至,想起王若霞》,是致敬王若霞的诚挚之作,“奇迹存在于此时此地”,亦饱含诗人对故乡阳西的深情赞诵。又想起近日读杨勇的长诗《双鱼城诗章》,多少为他写下双鱼城的“鸿章”而欣喜,我无意赞美这首诗写得如何优异,而是想说诗人沉浸于双鱼城的历史和现在,在不断叙述与吟唱中,写出他胸怀中的“诗章与幽情”,其中双鱼城、南海、郞官山、龙高山、海盐、荔枝、西瓜以及阳西诸多风物一再映现,最终融进“到旷野里去”的呼吁:“巨大的旷野,充满逝去的精神。”所有风物的形象,需要你在想象中寻找,并融入“致幻的时刻”:允许自己从事物中获取“迸发的灵感”,然后切入智性的感知和诗学的抱负,如同寻找写作的滑翔之鹰,敏捷,轻盈,优美。
陈世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