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入我床下》,乍看,这书名甚是可爱。而傅菲,是其作者,它已然在我的阅读期待里成为了某种期盼。
书很小巧,共计5辑55篇散文。辑名也可爱,名为《蟋蟀在堂》《自牧归荑》《关关雎鸠》《爱有寒泉》《采采卷耳》。单看此,觉得书该会有些《诗经》的味道,风雅颂、赋比兴的,袅袅生烟。可傅菲,哪里是那么浅薄、附庸风雅之人。
开卷始读的是《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我思忖着什么花会“开在高高的树上”。他写道:“栲槠的花如新叶,淡黄泛白,簇拥而生,圆盖一样罩在树冠之上。”自然还有笔挺庄严的木棉,高大倔强的油桐树……遂又读《蟋蟀入我床下》,“蟋蟀鸣叫,夏夜凉下来了,大地上的溽热在消隐……蟋蟀叫着,兮兮兮。月影上来了,印在窗户上,如一朵洁白的窗花。”读完此二篇,我不禁觉得自己的心被挂在了“高高的树上”,又有种被蟋蟀的声响嗤嗤嗤地咬着的感觉。傅菲是细腻的,他留心着生活的万千细小,写出的文字时常让我假以对照我的生活日常,反思我是否遗漏了什么、忽略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但读着读着,我却体察出了他的孤独,有时是如此盛大。我也会不禁地去猜想,他得是多有爱的人啊,那拂面的风、那委顿飘飞的花、那流逝不回的水、那静穆的山和树、那游走轮回的雨、那擦肩而过的人……他能同频地细细感知、体察,写出它们的孤独,也照见他自己的孤独。
择了《往水里加水》《树冠之上是海》《树林里的隐匿者》《黑暗中的耳语》等细读。字里行间掩藏着的是生活日常里不经意的折痕,细细密密地与河流、山野、阡陌、夜晚、四季重合交织。傅菲是一位行走的哲人。循着他的文字,借他的眼和步履,我得以看到天地的微茫与广阔,也得以见出自己的心迹。他说:“高铁站运送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人前往异乡,有的人回归故里。对在高铁线奔忙的人而言,故里即异乡。”每每回乡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怅惘,感受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思忖何处才是故乡?人长大了,心安之处才会是故乡吧。他说:“我常去洎水河边,并非为了什么自然奇遇,而是我内心的深井,需要被河流周遭的气息填满。野性的、灵动的、悠远的、纯粹的、内化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感到自己活得无比真实。”他很勇敢,勇于不动神色地与人剖析自己,明心见性间也照见了你我的模样。他说:“夜的长度和孤独的长度有关。……我只能把夜晚一分一秒捏成齑粉,沉默无语。”我也偶然会在黑夜里迷茫,万籁俱静适合沉思,但我却没有智慧伸出我的手去把它“捏成齑粉”。我的心中不由生出这样的判断:一个能与黑夜对话的人,他的哲思可触天地,亦可抵风雨。
傅菲的文字是沉重的,也是轻逸的。沉心读,才能泾渭分明辨出他的沉重和轻逸。这世上有许多个日子,长养着人的秉性,推动着人一步一步地奔赴自己的前程。“人是一层一层长的,每一层里,都有特殊的物质。这些物质包含:田埂上的野花,屋脊上的月亮,鸟嬉戏的油桐,石板路上轻轻飘落的雨,河边低沉的号子,羞涩的眼神,暗暗的灯光在夤夜孤独地跳动……”他那么通透地看人、看事、看自然,总能不经意地把轻渺渺的文字沉甸甸地坠入人的心里。他的文字唱出了他心中的歌诗,合着万物的节奏一起吟哦。岁月如歌由远及近,又由近飘远,哪怕周而复始,他的眼里始终满是诗意。“垂珠花开”“大地沉睡”“河鱼活跃”“阴雨绵绵”“深山藏灵”“旷野翻新”“露凝为霜”“冬雪纷飞”……它们在《画春》《初夏》《苦暑》《报秋》《霜晨》《大雪夜》里吟唱着歌谣,这些歌谣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傅菲是站在了风里,听懂了风的话语。我确信,他如他所说:“我是一个携带大地密语的人。”
读熟了傅菲的文字,觉得他有一种亲切的可信度,合心合意的。“在我们内心兵荒马乱的时候,多去旷野,驻足安静远眺,近看草色无边,远望群鸟四飞,坐观水涨水落。生活有时很难,内心有时困厄,我们唯有远眺。”他扯着我的目光去“看”。“露珠润物,也润心。我看见露珠,人便安静下来,便觉得人世间没什么事值得自己烦躁的,也更加尊重自己的肉身。”他牵着我的手去“感觉”。你没有办法否认,他的文字具有浑然天成的治愈性,喜之,爱之。
洪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