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吃茶见诗》,正当大暑节气,天气一日热胜一日,正好躲进小楼,品茗读书。
第一册为《茶烟起》。“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牅。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王亚的文章就从柳宗元的《夏昼偶作》里的茶臼渊源说起。除了谈柳宗元,还说到宋人诸多“敲茶臼”,尤以苏东坡《新岁展庆帖》的“借茶臼”特别有趣。
“茶圣”陆羽出自唐朝,与怀素为至交。唐时曾任过衢州刺史的赵磷,在《因话录》里说:“陆羽性嗜茶,始创煎茶法。”他隐居山间闭门著述《茶经》期间,常身披纱巾短褐,独行野中,深入农家,采茶觅泉,评茶品水,或诵经吟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迟疑徘徊,每每至日黑兴尽,方号泣而归。喝茶炽盛却属两宋,那时,朝廷偏安,皇帝嗜茶,楚宫多细腰,整个社会饮茶成习。王亚的文字如那半盏松萝,色绿润,落进碗底,脆生生连珠响。茶芽旗枪的前世今生,茶里茶外的日月乾坤,都在红泥小火炉中熬煮,如蟹眼如鱼目如松风翻卷……烫杯、置茶、冲茶、刮沫、分杯,出茶,汤色清凌凌,丰腴而甘爽。待到落肚,“一挂肚肠换了,周身通泰鲜活。”候汤的当口,她拉上乐天、希真、鸿渐、小山、皎然、宗子等茶痴茶圣们,携清风明月,奏旧曲新声。此时,不管是在幽邈山涧,还是清逸竹林,不管有无鸽子扑棱棱扑打檐铃,都不甚要紧。要紧的是,续那一瓯瓯茶汤,和着雅致闲情,俯仰回转,绸缪纠缠,涤你心上尘色。
不只是茶,王亚的茶亦是药,可医我等只知牛饮般的愚妄,医那茶烟似的拂了更满的乡愁,医那难以参透浮名的缺憾,医那无药可解的“茶慌”。外祖母、祖父烹茶读茶诗的时光似那熟普的茶气,淡然温和,因了回忆的温汤再度苏生,味道更为疏淡圆融,在舌尖上倏然逸出香蔼:
另一册为《营闲事》,分为三辑:画里影、纸上音和诗中酒。同样以诗引出要品的画、书帖、琴曲或佳酿,在王亚的眼里,石涛内心洁净得像个孩子,是她心心念念的“大涤子”,摒去所有浑浊,画成简古的《竹石梅兰图》;一首《我侬词》,赵孟頫(雪松)管道升夫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深秋帖》也读出了你侬我侬;岁月流转,纳兰容若“山枕檀痕涴”“折枝花样画罗裙”,正应了郭敬明的那句“悲伤逆流成河”。如他能像挚友严绳荪一样,药臼茶铛,销此岁月,怎会落得情深寿夭的凄婉结局?叹惋之余,怜惜有加。
58000首唐诗中包含酒的诗篇有近5000首,另有3046首唐诗提到了“醉”这个字眼。胡姬当垆凝皓腕,葡萄美酒夜光杯,李太白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就算后来杯盏残,炙酒冷,但浇李义山等块垒的唯有杜康。王亚写琴曲的文字多缠绵婉转,清雅韵致。然落到“酒”上,则如唐人,笔意磊落,卓尔不凡,带有“任侠”的气韵与风姿。毛院读书其间,于枫叶碧疏的岳麓山麓某茶舍,喝茶兴起,以茶代酒,王亚跳上桌子,高吟一首《将进酒》;现在想来,那日的醉,并非为茶为酒,真正醉人的是佐酒的诗,是那鸡蛋黄一样的日,以及那与太白隔空成知音的恣肆情怀。
《吃茶见诗》整本书文思丰沛,从文本出发又不囿于文本,成杜小山笔下“有我之境”。诗中有诗,典中蕴典,故事里套故事,如听蜀僧弹琴万壑松涛秋天霜钟,如赏李凭箜篌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无论立意、构思、起结、承转,或是敷陈、点厾,都掠水无痕。司空图《诗品》中有“自然”一品,即“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拾往,着手成春。”王亚素常日子《吃茶见诗》,也正因为自然,满纸才能“着手成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