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知名作家黄孝纪新书《庄稼人》上市,这是他近些年来以出生地湘南山区八公分村为样本,书写中国南方乡村社会变迁的又一部力作。
我国农耕文明历史悠久,绵延数千年。随着工业化、城镇化、信息化时代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数以亿计的庄稼人跳出“农”门,扎根城镇,传统的农耕生活随之没落。那些熟悉、温暖的庄稼人,以及他们所从事的行当,或已消失,或正在加速消失,成为世人心中隐隐的痛处和不可抹去的乡愁。费孝通先生将村落视为中国社会的一个“完整的切片”,“可以在一定时空坐落中去描述一地人民所赖以生活的社会结构”。
作者又一次精神还乡,精心选择故乡八公分村的三十八个行当,以三十八个庄稼人为主角,分为事众生、制百器、促生产、参天地四个篇章,将饱含深情的目光投向一个个被忽视、被遗忘,甚至已消失的乡亲,以企唤醒人们的记忆,去探寻“乡土中国”的文化根脉。
书中的庄稼人,一把剪刀,一把砌刀,一把杀猪刀,一个刨子,一个药箱,一支粉笔,一台放映机……他们是接生娘,是砌匠,是屠户,是木匠,是郎中,是民办教师,是放映员,是不曾听说的、来自山野乡村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一群人,是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南方农村的一群人,是曾经与作者朝夕相处的人。
作者用第一人称的口吻,文字朴实,情感真挚,营造一种“在场”的视角,用舒缓温情的笔调,从容书写着自己过往的日子与村人相关联的故事,将人物与行当有机融合,使人物形象鲜明生动。这些庄稼人所作所为极为普通平凡,于作者笔下却一个个鲜活生动,音容笑貌洋溢在字里行间,焕发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一种似曾相识的乡情。
作者从“事众生”的《接生娘》写起,也就是每个乡村孩子的出生写起。他写道:“我只模糊记得,她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小脚老人,满脸皱纹,平日黑衣黑裤黑头帕,走路颤巍巍的样子,声音细小,慈祥和蔼。她的屋门上面,筑有燕窝,年年燕去燕来。每当乳燕出生的时候,燕子呢喃,厅屋里十分热闹,她就常告诫我们,千万不能用竹竿捅那燕窝和燕子,会有罪过的。”这个叫文章的接生娘,是上了年纪的人,作者从身材、面容、穿着打扮、走路姿态、声音等方面来描写,还通过“千万不能用竹竿捅那燕窝和燕子”这件事,来表现她慈祥善良、有爱心的一面。这样的一个接生娘形象不仅跃然纸上,还让人放心。
乡村郎中黑朵的黑与白,“榨头”成朵李子的粗喉咙,屠户常节眯眼的“无影手”,“猪郎倌”外奶崽的大猪公,“另类木匠”盲人黄庚山,营业员全师傅称糖饼,砌匠井隆叔用石头比试臂力,赤脚医生大姐荷花的保健箱,歌者申明的一大肚子歌……生动形象的语言,朴素直白的对话,准确刻画的细节,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三十八位村人扎根乡土,用自己独具特色的方式,诠释三十八个行当,服务着数千村人的生活生产、生老病死,维系着乡村的安宁和谐,可爱可亲更可敬。
作者在娓娓道来的叙述中,言简意赅、简洁质朴,还使用不少民间谚语俗语及歌谣,使文章生动活泼,增添了阅读的乐趣。
《接生娘》里母亲念叨:“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闯过了,吃鸡婆汤;闯不过,见阎王”;《媒婆》里俗语所言:“天上无云不下雨,人间无媒不成婚”;《猪郎倌》的外号,“外奶崽的鼎锣各打各”;《砌匠》的唱词:“手拿金砖九寸长,拿起金砖造楼房。楼房前面写大字,荣华富贵万年长。”“一进门来二进厅,鲁班师傅造得真。左边造个左丞相,右边造个宰相堂”;《队长》的上工号子,“开工了啊——到江塘坪里杀禾——带镰刀——挑谷箩——青壮年男子抬打禾机——妇女杀禾——老年人晒谷——”
《歌者》里的童谣:“天上星,钉麻钉。钉得清,数不清。”“萤火虫萤火虫,你到哪里去?我到夕光土里放豆去……”而山歌则唱:“日头出山,山过河,有人在河边等老婆……”“日头出来东南山,难得美人共一乡。难得美人同村住,共村吃水水也甜……”“正月雪飘是新年,祝我情哥不赌钱。十个赌钱九个输,哪个赌钱有好处……”
这些俗语谚语及歌谣,短小精悍,通俗易懂,揭示生活哲理,蕴含地方特色,使文风清新儒雅,可以说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当今传承。
“媒婆”李守先老汉看到曹翠桃没有学上,家里没有吃的,就和她母亲说:“我有一个堂兄李守植,比我大两岁,他家里有吃的,还可以送翠桃读书,嫁给他!”不过,当王玉凤介绍小十几岁的妹妹给他做老婆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美凤是你亲妹妹,还是先在你家养着,我每月出八十斤稻谷给她吃,再给些油盐和菜钱,长大后,她如果想另外嫁人也可以。”这是李守先老汉在婚姻面前的人性,扶贫济困,共渡难关。如果放在今天,可以算是助人为乐的典型,或诚实守信的模范。
“在故乡,仁生哥做禽畜防疫,曾及时发现了一起炭疽疫情。”“添油加醋说得十分严重。”(《阉猪匠》)这是阉猪匠仁生哥在疾病肆虐时的人性,有意夸大事情的严重性,以期尽快拯救乡亲们。
人性,是人世间的真善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理由,人性不能也不会泯灭。在这本书里,可以读到让生命重生的人,点亮他人道路的人,帮助他人找到生活意义的人,激励他人坚持下去的人……这些人性的光芒,一直蕴藏在村人的内心深处。
在书中,这些卑微的村人,从事微不足道的行当,均与当时农村的生活生产息息相关,缺一不可。可贵的是,作者将个人的成长经历,与三十八个行当主角的个人命运与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相互交织。既是对历史的回望,又有对现实的关照,生动展现了普通国民的家国情怀,从而赋予文本丰富而鲜明的精神内核。
“分田到户,生产大队解体,黑朵不再当赤脚医生,成了民间的一个草药郎中。因为名声所在,偶尔还有人上门来找他医治跌打损伤。……我自从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中专,远离了故乡,就很少碰见他了。”(《郎中》)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兴起,农民进城务工成了一种趋势,农田抛荒现象越来越严重,昔日种植双季稻和‘四海无闲田’的生动景象已然不再。而尼龙绳和塑料雨披的普及,又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将棕匠的手艺变得无用。可以预见,没有了用途,再好的手艺,也必将消亡。”(《棕匠》)
“生产队解体之后,村里逐渐有了收音机和黑白电视机,老曾的渔鼓也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之后,我再没有看到过老曾,也再没有听到过那竹筒渔鼓发出的‘咚咚’声。”(《渔鼓师》)
从村人衣食住行的变化,谋生行当的兴衰,思想观念的转变,一些老行当、老技艺,甚至精神信仰,逐渐淡出了乡村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兴的行当。诸如开超市的小老板、承包小工程的包工头、从事电商的网红等,在乡村相继出现。
黄孝纪书写的是一帧帧庄稼人的个人命运影像,却展现了一个湘南小山村的一段历史过往,演绎了一幅湘南乡村民俗风情长卷,反映了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我国广大农村的“山乡巨变”。从书中能深切地感受到那日渐消逝的农耕岁月,那火热的生活场景,那浓郁的风土人情,那亲切的烟火气息,以及作者对那片土地深沉而执着的爱恋。而回望故园的结尾是开放式的,引领我们展望新时代的乡村全面振兴。
唐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