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工作多年,我很少提及故乡。只有在结识新朋友,互相分享家乡时,才会三三两两地提上几句故乡的事。渐渐地我意识到,关于我的故乡,仿佛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远方。细细想来,人与故乡之间似乎总是如此微妙,总是相隔一程,时而觉得亲近,时而又觉得疏远。
王选的散文集《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将视线投向他的故乡麦村。王选在故乡生活15年之后,去城市打拼,安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无论他走得有多远,麦村郁郁葱葱的草木、蜿蜒的山路、逐渐破败的屋舍,以及质朴纯粹的人们,始终是他心中难以割舍的乡愁。近年来,王选在每一个传统节日回到麦村,都要带着相机,行走在熟悉的乡间小路,用镜头捕捉故乡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角落。
王选以细腻的笔触,将麦村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写成六篇小记。每篇小记下,又串联起数篇与之相关的文章,写人、写景、记事。春天苜蓿长成一片,端午插柳、搓“手款”,盛夏吃井水冰过的瓜,秋天“粉洋芋面”,小年“烙灶饼”、送灶爷……书中详实记录了辽阔却不荒凉、人烟稀少却人情尚存的土地上的所见所闻,捕捉了麦村在四季变换中温暖动人的细节,字里行间流露出他的感慨与思考。
在关注麦村的现状和历史的同时,王选还关注到身处边缘的人们。乡人们选择涌入城市,留下的往往是上世纪60年代出生,甚至更早一代的坚守者。她们也可能在内心挣扎,是否要离开熟悉的土地,但乡村的故土情怀与生命的紧密相连,让她们犹豫不决。王选在端午记《瘦哥的房》写下:“不愿在城里买房,用全部积蓄在村里盖砖房的瘦哥,突然要贷款买城里的商品房。”在中秋记《有田老汉的驴》写道:“有田老汉是我们印象中的老农民,他生病住院半个月回到家时,儿子卖了家里的驴和骡子。有田老汉身体好了,却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啥了。无法表达,无法听见他人的表达,只有目光静静地注视着麦村。”王选回望往昔,探寻珍贵的生活片段,也立足当下,以敏锐的洞察力客观呈现麦村的变迁与现状。
在这本书中,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真诚。我们回忆故乡时,总是打捞宁静而美好的画面,如炊烟缭绕、家人团聚的温馨场景。即使是苦难,也被我们荡涤为温暖。但在王选的笔下,他真诚地面对父母,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故乡的乡亲们,也毫不避讳地展现了所有人的种种挑战与挣扎。他体恤父母的辛劳,却又无法阻挡父母奔波的脚步:“这些年,父亲一直在外地打工,多是在工地上干一些苦力活,比如挖井桩、和水泥、砌墙、打顶。属羊的人,五十出头,生活已让他苍老、瘦弱、疲倦。”谈及与妹妹的关系,王选平铺直叙,毫无矫饰:“我们兄妹关系很传统,这些年,都是不咸不淡的,没有经常联系,也不曾冷漠。对于感情,尤其是亲情,我们秉承着西部农民的节制、隐藏,甚至木讷、迟钝。”
在王选的笔下,麦村跨越了西秦岭的界限,麦村不再是一个单一的、普通的村庄。书中的六指、四宝、老财等角色栩栩如生,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镜头般一一闪现,却又在命运的交错中紧密相连,共同演绎着生活的悲欢离合。王选将西秦岭的麦村上升到了一个中国的麦村,为普罗大众带来了精神上的一个故乡,也为更多离开故乡的人们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乡愁。读完整本书,我几乎能透过纸张窥见作者的心灵世界,他的忧思、疼痛、眷恋和温存都直抵眼前。
对于故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和理解。无论走多远,无论落魄还是辉煌,人是永远不会“彻底离开故乡”的。面对麦村,王选在后记中写道:“我死了,还是要埋到麦村的……我也搞不清,我那山上有啥好的,山高路远风大,除了莽莽苍苍的群山,就是辽阔如洗的蓝天,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和炫耀。但我就是爱那片土地,死心塌地。”身在异乡,王选能做的,也许只有如过客般的一次次重返,一字一句地记录和回忆麦村的岁月变迁,以及认真而郑重地说出一句“埋到麦村”。我想对于作家王选如是,对于我们每一个离开故乡的人亦如是。一出一回,一远一近,一大一小,视角的转变,距离的参照,身份的转换,会让我们从更多维度、更全面、更理性、更包容的角度去审视和理解故乡。故乡,不仅仅是一片土地,更是我们情感的寄托、文化的根脉,是我们在漫长人生旅程中,-永远的牵挂和归宿。
故乡的日与夜、日常与黄昏,慰藉着每一个身处异乡、远行漂泊的年轻人。为何我们对故乡又亲近又疏离?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在这本书中都能找到答案。
钟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