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是颇有名望的女作家,从散文集《沽酒与何人》,到非虚构作品《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都像星星一般闪亮,给文坛增光添彩。近日,她给我寄来她的又一部新著《我亦是行人》,我着实为她高兴:一个作家的魅力就是写下去,一部部地写下去,更何况她写得稳健扎实。《我亦是行人》一共九篇,说是散文集,但我是当小说来读的,一天读一两篇,前后花了一周时间。该书写的都是凡夫俗子的生老病死,没有惊天动地、惊涛骇浪,而有春去秋来、云淡风轻,更多的是生的坚韧、老的平静、病的达观、死的坦然。读完之后,我被作品的思想张力、情感张力和叙事张力震动了。
先说思想张力。一部作品总是要表现出作家一定的观念或思想的,如果说它能引发读者的思考、诱发读者的反思而形成新的观念或思想,那么它就是具有思想张力的。人生之事,生老病死,全书九个故事,全部关乎“病痛,衰老,死”,其中八个写到死亡。死亡是人的宿命,但死与生是纠缠在一起的,生死生死,不可分割。
《舅舅名叫李中焕》里的李中焕,最后一口气悠了几天就是不断,一直等到老家晚辈唤了两声“三爹”,为他正名,他才“叹出长长一口气,走了”;《林氏恩怨录》中的大伯身患绝症,亲人等着他死,他不肯走,硬是等到孙子出生才闭了眼,恩怨“扯不断”,生死“不停歇”;《林下村的数学老师》中的夏明圣,为了纠错,雪天赶往学校的途中遭遇车祸,患糖尿病的妻子“抱着夏老师的头,哭一声,骂一声”,声声都是难舍难分,而大地只给她“白茫茫一片”。作家没有过分渲染死亡的悲痛和恐惧,而是淡然处之、坦然待之,如同平常草芥的枯萎一样。作家为一群朴实无华的生命书写生死,在她看来,“所有的,都是我的”,其生死观从中可见一斑。
再说情感张力。作品是作家生活体验的产物,更是情感体验的结果,而情感的真实性和传导性,直接决定着作品的情感张力。好的作品都是具有这种情感张力的。该书采用第一人称,写的都是作家身边熟悉的人和事,大多都有生活原型。
《一桩落水事件》中的汪作成老师,被人戏称为“汪公公”,“掉到河里淹死了”。作家还原了他的生命状态,所有的人几乎都鄙夷他,但作家是尊重他怀念他的:“语文课堂上……他有血有肉,爱抑扬顿挫,爱落泪,爱微笑”;《夏梅梅的少女时代》中的夏梅梅,因乳腺癌离开人世。作家反复写到她的“蕾丝内衣”,这不是在炫她的“媚”,而是寄寓着对她的爱与喜欢:她过早地离去让人惋惜,但她鲜活的“生”更让人留念;在《父亲们的管子》中,作家陪父看病,对父亲心理的捕捉,对病人状态的描摹,都是真实可靠的情感经验,“我就是一个刽子手,一点一点把他的疾病和衰老割下来,丢给世人看”。每一个细节都是作家的情感领域,细节愈真实,情感愈真实,愈能唤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与认同。
最后来说叙事张力。叙事张力体现在叙事秩序、叙事意蕴上。叙事最忌平铺直叙、笼统简单。小说家的叙事张力往往处于不断变化的叙述状态,就是让两种及两种以上不相容的元素彼此冲突、碰撞、牵扯并构成某种紧张而又平衡的状态。显然周芳是具有这种叙事能力的。
在《从骨灰到钻石》中,写的是上坟祭祖,作家运用插叙手段,穿插了许多相关联的记忆,尤其是穿插自己将来的“死”。女儿扣说:“妈,你不必埋掉,我把你的骨灰提成一颗钻石。”这样,作家关于死亡的紧张与焦虑一下子得到平衡;在《“色色王”传奇》中,叙说一位王爹爹猝死在麻将场上,作家穿插了他卑微可怜的一生,以及他坚守的爱情,虽然最终“欧阳婆婆抖着手,解背后的罩衣带子,不得不跟着儿子回去了。”作家在探寻王爹爹的一生中,将其他人物关联起来,写出了俗世众生相,最后都在他们的“死”中散场,一了百了,而爱情无疑平衡了一个人的“传奇”;《热血战士王美丽》写一个妻子照护丈夫,作家不忘穿插其他病人家属对病痛的态度,从而对比反衬出中心人物王美丽的坚韧和乐观。她与世俗斗,与病魔斗,与命运斗,“差一点就赢了”,最后让她“抡起了砍刀”,平衡了命运的逆袭。作家十分讲究叙事策略,顺叙与倒叙,直叙与补叙,相互穿插,多用短句,语气温润,既丰富了故事意蕴,又增强了叙事张力。
苏轼有诗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旷达与洒脱、豪迈与乐观是属于苏轼的。作家周芳试图运用她那生动鲜活而又富有张力的笔触,将苏东坡的神采与气场通过一个个日常故事,亲切地传导给每一位读者,从而让我们笑对人生。可以说,她的目标已经实现。
李汉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