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深秋无眠的夜晚,把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读完了,合上书本的那一刻,内心充盈着喜悦、感动,还有深深的敬畏。沈从文情感温婉,文字细腻,他的笔墨还原了一个个生命本真,他的感触描摹了一幅幅乡野之画,他的记述,如温暖的火炬,照出了生活的优容和人性的诚然。
书本开篇《市集》,作者用细腻柔软的笔触描写了湘西市集的热闹。市集里人们的着装,人们为生活踩出的黄泥道,人们为生计争论的洪潮声,以及那拥挤的篮篮筐筐,那心与心的接壤和跳动,在这里一 一显现。上世纪三十年代,那条寂寞的长街,街上蝉鸣单纯而让人倦怠,饥饿的小孩打着赤脚到处跑,妇女们在织着男子束腰用的板带过日子。在闭门的深夜里,长街响起梆子声,还时常传来恶狼的争斗声……生活节奏徐徐展开了,只在那个年代才有的心绪、情义和哀愁,随着作者的描写,缓缓地深入了人们的内心。
我极为喜爱作者离乡十四年后,返乡途中的见闻。一路西行,感慨家乡的变迁,有对物是人非的哀叹,有对民风纯良的赞美。就在这种惆怅的情绪中,他把湘西写活了。那船下流淌的水声,那诗意的摇橹歌,那骂野话的水手,多情的妓女,木筏上种的菜,船篷里的米饭香。是那样深刻,是那样质朴,是那样充满生命的丰盈和真挚。
船上吃苦耐劳的勇敢的水手们,面对天气的恶劣、上滩的险阻、拉纤的艰辛,往往迎难而上,战胜一场又一场的困难,但常常会通过生趣野蛮的话,来宣泄情绪。他们常在船上生一团炭火,来烘干风浪打湿的衣物,来暖热那冰凉的身体。当船停靠在码头,也会去找女人,把枯寂的内心暖热。吊脚楼下的女人,常把眉毛扯成一条细线,大发髻上抹了香味极浓的油膏,白天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绣花做鞋。在作者的笔下,这些女人是质朴和善良的。
这些故事在作者笔下铺陈出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一场跌宕起伏的变迁。人们在水上讨生活的沧桑、苦难、乐观和坚韧,在作者的笔下,如歌如泣。作者爱着这样的人们,愿意把他们的生命痕迹,刻写在纸上,为他们写书立传。而那个年代的人们,忠实于传统的生活,担负起自己的命运,为求生付出一切努力,没有怨言,也从不逃避。他们的生命是庄重而值得深深敬佩的。
作者在归乡的途中,因天气的寒冷,河滩的凶险,溯流而上的路程长达二十多天。沿途除了对人性的怜悯,对生活的深思,那一路翠色的江上景色,让作者每每沉醉。他这样写道江岸的景色:“天已亮了,雪已止了,河面上寒气逼人,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立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这种景色的生动和透亮,融入了作者的情感,对于一个久未归乡的游子来说,有太多激动,有太多惊喜,而岸边景色,也表达出乡村的天然淳朴。作者悠慢的笔调,跟随江水的流动,划船的声响,一路描摹,把湘西人们生活的场景一一再现。仿佛这些尘封已久的山河岁月,瞬间灵动般生出了翅膀,翠玉、清新又飘逸。
作者在归乡途中,坚持每天给新婚妻子写一封信,这份深情,为这场回乡之行,注入了充沛的情感和浪漫,让行文如丝如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种把所看所思所感,交融到极致的快感,带有太多的感动和纯情。因为有爱情在心中,即便再严寒的天气,他的心中都有一盆暖火。
船舱简陋,常常漏风,冷得他睡不下,就座起来给妻子写信。此刻,那点滴的见闻都显得那样可爱而精致。
船上滩,歪了一下,妻子送他的笔,无意中掉到了深水中。他想象着鱼虾在水中见到这支金色发亮的笔尖的好奇和惊讶;作者在船上,听到两岸的雀鸟叫得婉转动人,便放下手中的笔,开始学起来,并学得了一种曲子,他说要在妻子面前装成一只鸟,把生活的妙处和美丽,用欢快的鸟鸣告诉她;作者还说到一个长得如托尔斯泰一样的老人在滩上给他拉纤的故事。那老人白须满腮,牙齿已脱,但身材健壮。作者真希望妻子也和他一同坐船,妻子一定会为船上的生活而惊叹,也能学到很多不曾见过的智慧和知识。
作者还会画画,不但一路给妻子写信,一路还为妻子画下沿途的美景,真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那些可爱的水手,动人的美景,已经不单单是生活之人之物,已化为作者内心的情感,使他为生活感动,为生活赞叹,甚至把对妻子的爱也融入了其中。这种没有杂质的写作,抛开尘世喧嚣的写作,这种不刻意但又情感肆意的写作,散发出无限的光芒。光芒映照到现在,甚至更远的将来,让人们有勇气去寻找生活更多的美好和希冀。
或许,沈从文不但是一个散文家,更是一个生活家,他在生活中的观察、体会、反思,化作一种巨大的悲悯和责任,放入到每一个艺术作品里,看似轻描淡写,却写出了生活中最真诚、最人性、最可爱的一面。让人们在愉悦的阅读中,体会出生命的厚度,生活的坚韧。微笑中泛出泪光,泪光中闪现出生命的意义。
陈诗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