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古人概括的这种危机,在电影《神探大战》里有了现代化的演绎:一群打着“神探”旗号的蒙面年轻人,用以牙还牙的方式疯狂地展开复仇,而他们信奉的“神探”虽有破案天赋,却也是被医生诊断为有幻视幻听症状的精神病患。
从影片的名字,到电影前20分钟快速推进的情节,《神探大战》都在铺垫一场事先张扬的对决,而且效果颇为成功。片名透露的“大战”在所难免,而高效的叙事通过“屠夫案”“魔警案”引出“神探案”,然后迅速让三方“神探”交汇,在一路追逐与较量中奔向最后的火拼。
追逐与较量中,各方“神探”背后的故事也被巧妙地揭开,直到经过多重反转后迎来最终的真相。
主角李俊(刘青云饰)曾是警界的传奇“神探”,妻子去世后他出现抑郁甚至幻视等精神病症,更大闹“魔警案”的新闻发布会,后来被革职。他一边拾荒一边破案,将天桥下当“办公室”,在桥墩及地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侦查记录。一种强烈的情感愿望推着他奔走:向女儿证明自己是神探而不是疯子,让女儿回到身边。
一群蒙面年轻人自称“神探”,他们是一系列凶案受害者的后人,也是疯狂的复仇者。从天桥下看到李俊的破案结果后,他们开始明目张胆地复仇,并以案件编号预告下一桩,将一座现代都市拉回了野蛮的原始社会。
第三方“神探”是方礼信(林峯饰)与陈仪(蔡卓妍饰)夫妇,他们是警队新一代的精英,作为主力在追查“神探案”,又和相关案件有着不为人知的关联。
《神探大战》塑造的世界是疯狂失序的,但刘青云以精湛演技塑造的主角李俊犹如定海神针,将电影稳稳立住了。李俊是一个复杂而立体的人物,他兼具天赋与疯癫,是一个希望得到女儿认可的父亲,也是一个虽然被革职但依然忠于职守、良知未泯的前警察。当凶手的幻象对他说“人渣也是人”,希望他能出手相救,李俊披上雨衣、戴上头灯,蹬着自行车赶去查案并阻止犯罪,就像堂吉诃德一样天真而勇敢。
对“神探”身份的执着,以及“我不会错”的自负,又是李俊的偏执所在。可这世上怎么会有永不出错的人?电影发展到后半段,李俊推翻了自己对“魔警案”的结论,只是为时已晚,打着“神探”旗号的那群年轻人更为偏执,面对改变判断前来阻拦的“神探”本尊,他们照样开枪,尽管对方根本不是仇人。
“盲人”“瞎马”丧失的是生理上的视力,偏执则让人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造成心理上的盲目,导致“一条道走到黑”地步入深渊。偏执的人还更容易被人利用。电影里的反派正是善于利用他人偏执的高智商犯罪者,他迷醉于杀戮、混乱及邪恶,却有着冷静的头脑与超常的耐心。他能用一个小小的动作,误导调查的方向,也能花10多年的时间,缜密地布置栽赃陷害的陷阱。
涉及众多背景案件,牵涉多方立场,主要情节集中在大约20个小时,《神探大战》却能做到故事紧凑好看、富有深意,我们不得不佩服集编剧、导演与监制于一身的韦家辉。韦家辉是著名影视制作人,公认的“金牌编剧”,也导演与监制过不少知名影视剧。他担任主创的港剧《义不容情》《大时代》等,至今仍令人津津乐道。电影圈更不用说,他与杜琪峰携手打造的银河映像电影公司,早已成为香港电影的一张耀眼名片。
善写“疯癫”型角色,也喜欢在类型片里埋藏哲学思考等“私货”,这是韦家辉的鲜明特色。《神探大战》之前,他作为编剧与联合导演和杜琪峰于2007年推出了被影迷奉为“神作”的《神探》。在那部电影里,韦家辉就塑造了一个疯癫“神探”——陈桂彬,同样由刘青云饰演。
虽然韦家辉强调两者很不一样,但对比两部电影,寻找它们微妙的延续与互文关系,不仅颇有乐趣,还能为解读《神探大战》带来更多的视角。
强于编剧的韦家辉执导电影其实不多,导演经验及功力远不及《神探》的主导演杜琪峰。而杜琪峰稳健、冷峻的风格,在《神探》里也有极佳展示。如果《神探》是以静制动,张力十足;《神探大战》则是动到脱线,有意识地“尽皆过火、尽皆癫狂”(注:电影学者大卫·波德维尔对香港电影的经典评价)。有影评人说,《神探大战》最大的优点是没有杜琪峰。但换个角度,最大的缺点也是没有杜琪峰。特别明显的一点是,编剧韦家辉成功地让怀孕的陈仪出现在结尾的对决现场,但如何让她的行动合乎情理,导演韦家辉却呈现得挺糟糕。陈仪刚生完孩子就跳海,游回来爬上船又投入枪战等,确实容易让人挑毛病。
挖掘影片内涵,与《神探》参看也能丰富对《神探大战》的阐释。
在电影《神探》里,幻象出现在“神探”以外的人身上。他们的懦弱、贪婪、暴戾等恶念或多重人格,都以具体的人来表现,是“神探”眼里的“鬼”。“神探”执着的分别是:别人有“鬼”,我不能有。电影结尾,他反问自己,“我也是人,为什么要有分别?”并选择了为保护新手警察而向“魔警”开枪。开枪那一刻,分别与偏执都被打破。
到了《神探大战》,幻象围绕在“神探”身边,他们是犯下相关案件的凶手,与“神探”纠缠和共存。临近结尾,“神探”也对自己发出反问,“人人都能变成怪物,为什么我不能变?”但是,他选择了不开枪。李俊的这个反问,也在追问一种分别:“人”和“怪物”的分别。
从反派的立场,我们可以试着反推这种分别是什么。在对决时,反派按照计划进行收网,并说:“今夜之后,要么你是神探,我是屠夫;要么我是神探,你是屠夫。”对反派来说,重要的是结果以及它如何被记录,为达目的,可以放弃人性的一切原则与底线。如果说,反派的邪恶是“怪物”式的无所不为,那么,李俊以不开枪坚持的是“人”的有所不为,是对人性底线的坚守。
换句话说,放下自认为“我不会错”的偏执,“神探”就不会存在;放下对仇恨的偏执,“大战”也就不会产生。
电影最后一幕,身披黄色雨衣的李俊看向镜面,镜像里那个人同样的着装,但帽檐下显露出反派的面孔。它呼应了电影里多次出现的尼采的名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这是一个开放式结局,我更倾向于从乐观的角度去理解。它意味着反派在李俊眼里成了清晰的镜像,完成了心象上的剥离。这种剥离提供了审视与反思的空间,让人意识到人性善恶并存的复杂性,由此打破执念与自负,对自身形成理性的认识与约束。
当然,我依然不敢说自己看懂了韦家辉的这部《神探大战》。对决之后,李俊询问陈仪,是否看到了那只怪物?陈仪说“看到了”的回答,更像一种善意的谎言。对这部电影真正的隐喻或内核,或许我的解读也只是,“假装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