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宇的文学创作近几年间进入了一种爆发期的状态,他相继出版了《血色草原》《风吹稻浪》《芬芳大地》三部长篇小说,浓墨重彩地书写对家乡的历史记忆和现实关切,把那些多年来在他的笔端不断被形塑的故事和流淌着的情感,汇聚成一组深沉而有力的交响乐。“家乡三部曲”展示了他的文学雄心,也在一个侧面呈现出“吉林文学”的气韵与精神。
《血色草原》是一部典型的重建草原文化记忆的小说。对于七岁就因求学而离开了草原的王怀宇而言,草原上的岁月流转、生死更替与他的现实人生之间产生了不小的差距,然而,来自生命基因的草原情结战胜了时空距离的阻隔,他要以饱满的文学激情为故乡的草原书写一曲生命之歌,这歌声中有大草原上万马奔腾的生命活力、人兽对峙的紧张激烈,也有如蒙古族长调一样雄浑低沉的情感倾诉。《血色草原》 “前前后后一共修改了十二稿”,终于将他多年来萦绕于心的草原情结安放在了查干淖尔大草原霍林河畔的塔头滩上,以王氏、胡氏两个家族近百年的兴衰历史为主线,讲述了东北草原上人与人、人类与动物之间具有传奇色彩的生命故事。
小说以追忆视角重塑草原文化的历史形态,我们在王胡两家从兴到衰、从衰到兴的家族史叙事中看到了与“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相近似的某些情节,如 “子一辈”的记忆、“审父”意识和逃离情结,这些由相似的生命体验而呈现在文本中的共性特征,其实是反映了东北地区作为老工业基地、粮食大省,在特定历史时期中的某些共同发展经历,以及社会转型过程中艰难的“阵痛”给一部分人造成的创伤性心理体验。然而在王怀宇的作品中,他还有意识地融入了另外一条线索——关于“血色草原”上万物共生、优胜劣汰的风俗画卷的描写。正是这后一条线索的铺展,使他得以超越现实羁绊,进入了自由恣肆的想象空间,塑造出极具个性风格的文学世界,他内心中对现实的不甘、批判和英雄情结能够以艺术化的方式呈现出来,草原文化中潜隐的某些基因特质赋予其写作以独特的内涵。
同《血色草原》中近于蛮荒的“塔头滩”不同,《风吹稻浪》中的白鹤村与《芬芳大地》中的金稻村,在空间命名上体现出一种轻盈圆满的意味。从沉重的文化记忆中走进现实的社会人生,“家乡三部曲”显示出时空的跨度,也以现实经验为一个古老的文学母题注入了新的思想内涵。 如何看待《血色草原》同后两部作品的关系?王怀宇自述说《血色草原》书写的是他的“精神家园”,《风吹稻浪》与《芬芳大地》则是他的“现实家园”。三部作品之间虽然各有侧重,但场景描写、人物性格与文化意识的呈现却具有内在的互文性,它们构成了作者家乡叙事的底色和基本结构,前后相继地把作者的家乡情结镌刻在时代记忆中。
在王怀宇的家乡叙事中,他建构起一个由塔头滩、白鹤村和金稻村等地理空间组成的社会网络,以此承载地域文化与历史变迁的重要信息,去推进关于社会空间与人类精神空间的深入思考,“以具象的生命个体的存在与呼号来触摸历史之脉搏动的温度,倾听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声音”,并将现实关切落实在家乡振兴的实践中。在《大地芬芳》创作谈中,他曾谈到自己对乡村发展的感受,特别提及:“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现在还有很多亲戚仍然是农民,我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关注农民,从不错过下乡的机会……几乎走遍了省内九个地区的所有乡镇,去过上百个村屯,每次都有切身感受。”在他对乡镇现状的考察中,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文化缺失导致的思维观念落后问题,因此,在“家乡三部曲”的写作中他有意识地注入了自己的文化思考,对乡村振兴、脱贫攻坚等时代命题进行了具有文学性与艺术性的呈现。
《血色草原》对查干淖尔大草原的历史追述和文化记忆,是由祖母的口传身授和叙事者王龙飞共同完成的,这些基于民间视角的记忆传承,更重视对生命力量的呈现,因而更容易激发人们的共情体验。在王氏家族惨痛的历史中,祖母成为暗夜里的一道光,以巨大的人格魅力给这个陷入困境的家族注入了生存的希望。王氏家族中的其他长者也有一种执拗的文化情结:祖父从小就喜欢读书,他比塔头滩的强者胡老五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有文化;父亲王耀祖受母亲影响也喜欢读书,并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传奇般地考入了北方省城的一所中医药专科大学,他毕业以后先是留校任教, 后又下海经商,成为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成功商人。客观地看,王耀祖也是塔头滩的“强者”,对知识和文化的渴望以家族遗传基因的形式在王氏家族中传承,如果说勇武善战是一种“强者”意志的表现,那么王氏家族对文化的倚重则可以视为是一种“隐忍”的强者态度,文化使这个弱民家族获得了生存的尊严感。
《风吹稻浪》和《芬芳大地》中都塑造了具有强烈文化意识的人物形象。《风吹稻浪》中自费在小乡村里开办“吕家书屋”的吕老倔,喜欢写作的李芒种和吕文凤,热爱画农民画的吕文龙,还有致力于将所学知识用于农业技术革新的江春燕、郑大民;《芬芳大地》中毅然返乡培育“金稻粳米”的赵二良,以鲁迅为精神偶像的赵有才……这些活跃在乡村大地上的文化种子,对文化的理解可能不同,学以致用的领域各有差异,但是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就使得落后的乡村有了发展的可能性。有学者曾敏锐地剖析社会转型期“东北现象”的内在根源,指出:“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绝不单纯是一个经济行为,更是一个社会发展和文化转型的整体行为,或者说,东北文化的现代性转化既是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的内容,又是振兴的动力。”受地缘因素和历史上移民文化、被殖民经历等诸多要素的影响,东北人的性格气质、思维方式与东北文化的精神内涵同南方经济发达地区具有较大差异,认识其独特性和复杂性,才能有效地推动社会文化的现代转型。
王怀宇大学毕业后曾在群众艺术馆工作了一段时间,接触到一些乡镇社会中对文化艺术怀有执念的人物,他在《爱喝小酒的老周》《群众艺术》《羊在吃草》等乡镇题材中短篇小说中,曾着意塑造过这类形象,这些因为对“文化”的喜爱而在乡村民俗中显得“另类”的人物,事实上是增加了乡镇文化的底蕴,他关注他们的命运,在“家乡三部曲”的写作中也再次调动关于他们的记忆,对东北乡土社会文化特色的书写,成为他的乡村叙事中的一个突出特点。
事实上,东北文学中一直都有立足乡土、关注乡村文化建设的作品出现,王怀宇的“家乡三部曲”在这个创作序列中显示出文化的底蕴和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敏锐把握。《血色草原》《风吹稻浪》和《芬芳大地》中都写到了青年一代对故土又爱又恨的情感,但最终他们选择返回家乡,以知识和技术带动乡村社会的改造与振兴,城乡之间的互动显示出新的社会格局和发展动态。尽管经由文学呈现的新东北乡村面貌难免带有写作者个体的情感,存在一些可商榷之处,不过瑕不掩瑜,在东北文学的历史星空中,王怀宇的“家乡三部曲”一定会因其独特的光芒而受到瞩目。
作者: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