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纸质书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藏书也就成了我唯一的嗜好。在我的书柜中,有大学期间购买的中国古典名著以及现当代名家的小说集,有参加工作后省吃俭用购买的各种经典之作,也有从各种渠道捡漏淘得的旧书、线装古本,种类繁杂,五花八门,真伪不论,恐怕达数千册之多。
不过,在我的心中,最有分量的一本藏书,要数其中的一本线装书。这本线装书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封皮陈旧斑驳,纸张泛黄,绳线依然坚固,品相总体完好。少年时代的祖父曾在家乡附近的一家私塾启蒙,这本线装书应该是祖父当年的课本。
小心翼翼地翻开线装书,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混合着中药味和旧宣纸微微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扉页上用毛笔记着一条中医药方,这应该是祖父学医时在线装书上临时记录的一个药方子。这本书其实是《古文观止》的一本分册,“初唐四杰”之首王勃的《滕王阁序》恰好就在这一册,书中字里行间有毛笔圈点或断句的墨迹,这应该是祖父当年留下的笔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句,正是我小时候常听到祖父大声吟诵的千古名句。
在我们村子及周边,张氏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姓氏,当地张氏的字辈排行为:“其子名辉隆,书声达九重,我本青阳裔,天演道相同”。祖父为“达”字辈,名叫达良,四邻八乡的村民都唤他达良伯。祖父是家中的独子,虽然家境贫寒,但曾祖父还是省吃俭用,供祖父到当地一家私塾开蒙。由于家庭拮据,曾祖父无法再供祖父到当地学堂读书。祖父在完成开蒙后就只好放弃读书,给一名老中医当药童,学会了辨药捡药配药,后来又随老中医在周边行医,救死扶伤。新中国成立后,祖父当过赤脚医生,后被抽到大队卫生室的药房捡药,干的依然是救死扶伤的工作,在乡民中颇有威望。
从我懂事时起,在我的印象中,祖父不太爱干农活,却爱舞文弄墨,除了阅读医书,他更爱读古文,一本《古文观止》倒背如流,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每逢村民家里有进新居、嫁娶等喜事需要写门联,肯定第一个想到他。每年一到除夕,祖父都会带着预先准备好的对联纸和笔墨,上门为几个已自立门户的叔伯写春联。而我作为祖父的乖孙子,自是跟在祖父身边打下手。也许是这个原因,我从小就喜欢墨香的味道。几个叔伯家的春联贴好了,清一色是祖父遒劲有力的楷书,这也是过年时整个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其间,祖父会给孙辈们诵读春联,祖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耐心地解读着一副副春联的内涵。
祖父喜欢给孙辈们讲故事,夏夜的屋檐下,冬夜的火堆旁,总会围坐着一群后辈,刚开始是自家后辈,后来连邻居家的孩子也吸引了过来。而我几乎是每晚必到,故而祖父重复讲述“神童”王勃溺水后的故事,我也有机会重复听这个故事,至少不下十遍。这个故事大概的意思是:相传王勃不幸溺亡后,还念念不忘《滕王阁序》中他作的得意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灵魂化作一只水鸟,常在夜间出没在赣江水面,反复地吟诵这两句诗。有一天晚上,一个渔夫听到他反反复复地吟诵着这两句诗,嫌他聒噪,于是笑道:“王勃,你这一句话既啰嗦又重复累赘,把上句的‘与’和下句的‘共’都去掉,不是更简洁吗?”从此江面上再也没有水鸟吟唱这两句诗了。那年我10岁,从祖父的故事里,我只知道初唐有一位自负的神童叫王勃,有一千古名篇叫《滕王阁序》;长大后,我才明白祖父反复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他是在教育我们后辈做人要谦虚,学无止境。
祖父还有一身好武艺,闲着的时候常指导儿孙们练武强身。听说祖父的功夫是早年跟一名武师学的,哪怕是到了三四十岁还能打几个空翻。但在我的印象中,祖父虽然会武,但为人却是十分谦逊和善,好勇斗狠的事与他并不沾边。祖父最初给我起一个名字叫武生,我当时以为他希望我弃文学武,光大他的武学,倒是老老实实地跟着祖父练了好一阵子,但可惜不是练武的料,最后半途而废。
祖父走的那年正好是盛夏,那时我刚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而祖父却没能赶上我的大学酒和谢师宴,这也许是祖父的一大人生憾事。如今,祖父留给我的东西也只有这本线装《古文观止》,每当抚触到这本发黄的线装书,我仿佛能感受到祖父的体温和脉搏,祖父讲过的神童故事,吟诵过的千古雄文,还有他的言传身教与谆谆教诲,一一重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受用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