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书》是向迅写给父亲的书,记录了与父亲相伴的最后时光。在朝夕相处中,在目睹父亲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向迅发现了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父亲,一个文学的父亲。
父亲病重时,躺在床上,向迅拿着毛巾等待时机给父亲擦拭,他看着父亲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脸,觉得无比陌生。父亲的形象曾经那么牢不可破,这个从他出生就相伴左右的人,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才发现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或者说,在“父亲”这个名头下,他一直对父亲有着误读。在《与父亲书》中,他用细致入微的笔调,重现了那样一个震惊的瞬间。向来高大的父亲被病痛卸掉了盔甲,袒露出孱弱的样子,父亲往日的形象在如此近距离的凝视中轰然坍塌。这样的瞬间,让向迅开始重新解读眼前这个男人。父亲不再仅仅只是父亲,他是一个于城市感到陌生的乡下人,是一个被病痛折磨,惧怕死亡的普通人,是一个开始需要子女护佑的老人,甚至,他虚弱地承受呵护的样子,让向迅觉得自己像是父亲的父亲。向迅逐渐剥离掉心中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用纤毫毕现的文字,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不一样的父亲形象。
在以往的散文中,我们读到过太多的父亲母亲形象,颇为遗憾的是,这些形象在经过作家自己的剪裁取舍和修饰美化之后,呈现出模式化和概念化的倾向,父亲的高大坚韧,母亲的温柔慈爱,在被反复言说后,成为刻板化的标签,反而吞噬掉背后那个真实的人。而在向迅的笔下,他以极大的勇气,去呈现真实的父亲母亲。面对自己的双亲,他丝毫没有遮掩和袒护,也没有回避龃龉和不堪,冷静的叙述,似乎与己无关,但这样真实的父母形象,却让人痛彻心扉,潸然泪下。看似冷静,实为深情。我以为,这样的勇气,来自于作家对自己父亲母亲深沉的体谅和真正的接纳。
向迅怀着深沉的敬畏,一笔一笔,虔诚地描摹着自己的父亲母亲。他目光炯炯,对留存于记忆中的那些细节了如指掌,念念不忘。他对于人性和情感的深刻洞察,细致入微,显示出一个作家所应有的深情;他对自己内心严苛的省察,对父亲母亲的如实呈现,显示出他勇于袒露自我灵魂的勇气,而这正是一个好作家可贵的品质。
《与父亲书》是写给父亲的书,也是写给故乡、写给童年的书。童年和故乡,是作家们书写的精神根脉和灵感之源,也是写作起点,只有从故乡出发,只有将心中的故乡和父亲用笔墨安顿好,才有可能抵达更远的地方。向迅的《与父亲书》是一次精神的回乡,同时也是为了安放心中那些沉甸甸的情感,也许只有写出来,他才能与往事和解,轻装前行。
《与父亲书》中的故乡,早已不是那个现实中的地域,当它进入向迅的生命,并再次被书写出来时,早已面目全非,具有作家强烈的个人色彩,成为心灵的故乡、文学的故乡。又或者,在经过重新叙述后,这个故乡之于作家自己才更加明晰和真切。在《时间城堡》中,向迅以孩子主观化的视角,为现实涂抹上一层不真实的色彩,用孩子不被污染和束缚的感官,复原对于乡村的印象和记忆,以眼花缭乱的比喻和通感描写,写出了不一样的乡土以及土地上的人们。在孩子的眼中,故乡充满斑斓的色彩和奇异的声响,散发出莫可名状的味道。这是一个万物有灵,处处有情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扭曲的变形的,甚至因为记忆的遥远而变得有些超现实的文学世界。
在阅读《与父亲书》时,常常让我生出在看一本外国小说的错觉。向迅的语言在继承中国现代汉语的简洁朴素之外,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他望向父亲的脸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短篇小说《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中的语言,这实际上也坦陈了西方文学传统与他自己写作的关系。这样的语言造就了向迅散文的独特,他以对西方文学的熟稔和驾轻就熟,用信手拈来的语言,展示出一个有别于中国乡土文学传统的别具意味的乡土世界。他的语言优雅而准确,华丽而细密。这样的语言在文本上起到了陌生化的效果,最大限度地调动起读者的感官,去仔细触摸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去通过作家之眼重新领略那个斑驳古老而又生机勃发的故乡,也让我们重新打量自己的故乡和童年。
《与父亲书》具有鲜明的文体意识,每篇都有不同的气象。《鼠患之年》的苍茫和历史感,《九月永存》《独角兽》的细腻体恤和自我省察,《巴别塔》的人物塑造,《时间城堡》中主观视角的闪烁迷离,《无名之辈》的沉郁怀旧,都呈现出向迅对散文文体的大胆探索。《与父亲书》消弭了散文和小说的明确界限,从不同的体裁吸取养分。他的冷静和从容,他的设计和经营,他的夸张和变形,在某一刻,会让我以为在看一篇小说。散文是建立在现实真实基础上的文体,而《与父亲书》更在意的是心灵的真实。向迅有意识地模糊和淡化故乡的现实属性,而赋予它以心灵的深度。他始终没有说出这个地方的名字,城镇的名字、具体的年份、人物的职业和社会身份,都被模糊掉了,只剩下父亲、故乡、暴雨、鼠患、疾病、死亡……或者可以说,向迅把现实的属性剥离掉,剩下的都是属于精神和情感的,剩下一个纯粹的文学故乡。
《与父亲书》既是现实世界的呈现,又是文学经典的回响。他用自己的书写,呼应了文学世界中那些父亲的形象。父亲坐公交车时,那惶恐笨拙的样子,让人想起朱自清的《背影》。而父亲走进医院检查室时那个“迟疑而蹒跚”的背影又刻印着时代特征。《无名之辈》中的H先生、云哥和凯,又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和孔乙己。可以说,向迅用自己的书写同那些曾经的文学经典一起,共同丰富着父亲和故乡的母题。他从自己的故乡起飞,从曾经的文学经典起飞,在回望中致意,在回乡后远离,他和着自己的血泪,创造出一个崭新的文学世界,创造出一个不独属于向迅自己的,一个文学的父亲。
作者:李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