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辈子没上过学，不识字，却喜欢晒书。晒书，对于外婆来说，是一件隆重又温柔的事。
外婆晒的书，是舅舅和母亲小时候的课本。每逢过年团聚，亲人们谈天忆旧，看着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一排排旧书，大家总会激动地说：这有三十几年了吧，还保存那么好！
这应该感激外婆。书本虽然是舅舅和母亲的，但他们从入学、升学到工作，远走高飞如同鸟儿离巢，守巢的是外婆。早年间，外公也曾几次搬家，这些旧物件能保存，全靠外婆一手整理。
每年回南天，书本受潮了，外婆就会晒书。早上八九点，阳光还不太炙，外婆小心翼翼地将书籍搬到楼面，如数家珍似的，一本一本摆开，然后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拨开书页，再用树枝压着，以便阳光能晒到内页。但不能久晒。于是外婆搬张小板凳坐在旁边，隔十分钟左右，就把书页翻一翻。书籍的纸张薄薄的，有些早已泛黄，可在外婆苍老却温柔的手中，每一页纸都那么珍贵，在阳光暖暖的照耀下，散发着独特的书香，闪耀着岁月的光辉。
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外婆还没来得及压上树枝，数十本书的纸张随风翻动，像小孩故意顽皮鼓捣似的，一阵阵“哗啦啦、哗啦啦”地响，那声音分外好听。外婆也不恼，只是笑着说：“风儿也想看书啦！翻书可要轻一些。”她的笑里全是宠爱般的温柔。
晒书得在上午。因为正午阳光太强，所以外婆全程“陪”着书本，有时也修书：旧书本的钉子生锈断了，外婆找来坚韧的线，合成两三股，先钻几个小孔，再用钩针和线将书本重新装订。外婆的手工了得，针线牢固密实。陈年旧书在外婆手中，如同获得新生。
趁着晒书的空隙，外婆有时喊我来说书，她听得津津有味。外婆每每轻抚纸上的一个个方块汉字，都流露出无尽向往之情，她勉励我说：你要好好认字，学好了一辈子受益。不像外婆，一份报纸想拿来看看，都读不懂。有一次我给她读刘胡兰的故事，听到“怕死不当共产党”这句，外婆噙着泪花，不住地点头：“共产党好啊！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你们不要忘记！”时至今日，我仍深深记住她说的话。
外婆爱书、惜物，她细细打理着岁月里的记忆，传递着优良的家风。每当翻开书本，看到母亲写的字，外婆就会自豪地说：“你妈妈写的字多漂亮！字一定要写端正，就像做人一样，堂堂正正。”有时也会指着舅舅的笔记说，“你舅舅读书多认真！”
有时，外婆也拿着旧信件告诉我，说这几封是我的父母结婚后到海南工作，常寄信回来问候；那几封是舅舅第一次离开家，因思念家人而频频寄信来，外婆还说，舅舅领了工资舍不得花，全寄了回来；还有一些旧粮票、外公的照片等，全是外婆心头的宝贝。
“奶奶，您真是一名收藏家！”每次外婆翻开旧书旧物，给我们讲故事，小表妹都这样称赞外婆。外婆是个半辈子操心柴米油盐的家庭主妇，她既是一名守候者，也是一名传承者。她用一双灵巧的手、一颗智慧而细腻的心，担起了一大家子的日常琐碎，她对书籍旧物的爱惜，对知识的向往，对孝道家训家风的赞扬，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们一代又一代。
我常常觉得，外婆也是一本书，一本百读不厌、愈久弥新的书。
作者：林翠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