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0月6日,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小说《悠悠岁月》的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而《悠悠岁月》的中文版译作家,就是现居湘潭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吴岳添。吴先生1944年生,江苏常州人。1967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外文系法语专业,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法国文学专业。毕业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工作,其中1986—1987年在巴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进修文学社会学。2002—2016年担任中国法国文学研究会会长,2004年起任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特聘教授。现为外文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吴岳添先生的学术成果主要有《法国小说发展史》《法国现当代左翼文学》《左拉学术史研究》等专著,《远眺巴黎》《塞纳河畔》等文集,《论无边的现实主义》《文学社会学批评》《苔依丝》《小爱大德》《悠悠岁月》《我们为什么忧伤——法朗士论文学》等译著。为了让湘潭读者近距离接触这位身居莲城的诺奖名著译作家,我们特意向吴岳添先生约到了他最近撰写的一篇关于法国电影的文章,敬请垂注。
2022年9月13日,91岁的电影艺术家让-吕克·戈达尔(1930-2022)以安乐死的方式,在瑞士沃州的家中主动告别人世,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评论。戈达尔具有瑞士和法国双重国籍,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他的去世标志着法国新浪潮电影的终结,自然也会令人回想起法国电影的今昔。
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发明了可以拍摄和放映的活动电影机,在1895年12月28日放映了世界上第一部无声电影《工厂的大门》。随着音响配乐的完善,尤其是彩色电影的问世,电影逐渐从无声的纪录片发展成情景交融、有声有色的故事,成为人们最常见的消遣方式,同时它也与小说相辅相成、结下了不解之缘。法国小说从19世纪以来空前繁荣,是电影编剧们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而电影反过来又促进了小说的畅销,为作家们赢得大量的读者,大仲马的《三剑客》、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等都是其中的范例。因此,把小说特别是名著搬上银幕,已经成为一种文化传统。
20世纪50年代,是人们对传统进行反思、各种新思潮风起云涌的时代,也是文艺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发展的时代,其中小说和电影的演变更是相辅相成、光彩夺目。两次世界大战使人们认识到了世界和人生的荒诞,表现荒诞的现代派小说和荒诞派戏剧,在被称为新文学艺术实验场的巴黎应运而生。新小说的出现是现代派小说发展到顶点的标志。它采用颠倒时空、虚实相间、繁琐细节描绘和大量的内心独白等艺术手法,对传统小说的创作方法进行了彻底的革新。
20世纪60年代以后,法国出现了一批小说与电影两栖作家。他们背离传统,在小说里运用电影镜头式的描绘,在影片里采用许多新的文学手法,因而他们的电影被称为作家电影,他们也由于居住在塞纳河左岸而被称为“左岸派”。其中,新小说派领袖罗伯-格里耶的影片《去年在马里昂巴》(1961)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金狮奖,女作家杜拉斯编剧的《广岛之恋》(1960)和《长别离》(1961)分别获得戛纳电影节的评论奖和金棕榈奖。
与此同时,出现了一种被称为作者电影的新电影。他们是聚集在《电影手册》(1951)杂志周围的数十名爱好电影的年轻人。他们以让-吕克·戈达尔和弗朗索瓦·特吕弗等为代表,抨击习惯于翻拍传统文学作品的主流电影,强调拍摄者的个人风格,手持摄影机到街道上随机拍摄,采用与传统电影截然不同的拍摄环境、手段和技巧,甚至直接采用现实生活中的镜头。
1960年,戈达尔拍摄了《筋疲力尽》。内容是男主人公米歇尔·普瓦卡尔爱上了住在巴黎的美国女大学生帕特里西娅·弗朗希尼,他在马赛偷了一辆车,在途中打死了一个追捕他的警察,到巴黎去看她,梦想和她远走高飞。然而她却因看重现实利益而背叛了他,使他被警察打死了。他在临死时认为她的做法卑鄙可耻,然而她不想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看法。《筋疲力尽》宣扬的价值观惊世骇俗,同时在镜头、音响、剪辑和对白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彻底的革新,因而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得银熊奖-最佳导演奖,成为新浪潮电影的开山之作,至今仍然是改变了电影史的经典名作。
1968年巴黎爆发五月风暴之后,戈达尔积极投拍《中国姑娘》(1967)等政治电影。但是这些影片往往被电视台拒绝放映,很少被人看到。戈达尔在20世纪70年代拍摄了一些电视录像片,直到80年代才重返电影界。他虽然屡屡获奖,但是他为人孤傲,落落寡合,很少出头露面,在2010年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时甚至拒绝出席颁奖典礼。
作家电影和作者电影被评论界统称为新浪潮电影,是继欧洲先锋主义、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以后的第三次具有世界影响的电影运动。这个运动实际上在1964年就已结束,但是它的艺术手法已经被意大利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等欧美导演所接受,对包括华人导演王家卫在内的全世界整整一代电影导演都产生了持久的影响。正如新小说派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衰落,但是它的颠倒时空和虚实相间等创作手法已经被后来的作家们广泛运用一样。
每个文艺流派都必然从兴盛走向衰落,但是只有在代表人物去世后才真正失去影响。例如存在主义文学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被结构主义所取代,但是直到萨特在1980年去世之后才真正消失。另一方面,法国作为新流派的重要发源地,往往在法国衰落的流派还会在国外开花结果。例如在法国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因左拉的小说《土地》(1887)受到广泛抨击而解体之后、甚至在左拉于1902年不幸早逝之后,自然主义文学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逐渐遍及欧美乃至东方,在日本尤其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从而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文学思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戈达尔的自愿离世并非悲观厌世或看破红尘,而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已经成为永恒,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因此他对电影的影响也将成为不朽。
(作者:吴岳添 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