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散文作家的序列里,我想居于成都的蒋蓝当是不容忽略的一位。以我与他多年的交往与认知,他不仅仅具有天生的敏锐才华,更有用后天勤奋积攒下来的渊博学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蒋蓝是一位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时间之外的作家。他近日贻我的新著《蜀人传:当代四川奇人录》,又一次印证了我当年的断语,他确实一直在用自己硬朗的言说方式勾勒事件,也一直在用有温度的讲述打动读者。
叶圣陶先生在《我钦新凤霞》一文中曾说:“写东西当然得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可是把经历写下来,要写得像个儿样,还得有一套本领。”这套本领,就是能够体贴入微地“揣摩各种人物随时随地的内心世界”,蒋蓝就是拥有或说长于这套本领的作家,那些落入他眼中、耳中、心中的万千世相与人物脚迹,都能经过他缜密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成型为他笔下特有的世态风貌与情感曲折。在这本书中,蒋蓝着眼于所写人物的民间处境与人生向度,倾心于人物的特殊经历、个人经验与非凡事功,“用散文、用随笔、用思想断片的非虚构笔触还原了人物的人生断代史”。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宛如夹金山玫瑰的陈望慧,还是潜心凝血斫琴的何夕瑞;无论是牧虫天台山的高叔先,还是浣花铸剑的龙志成;无论是息影青峰山上的何洁,还是万里漂流第一人的冯春;无论是命如雨夜白鸽的赖雨,还是震后余生的作家李西闽;无论是穷尽一生成一扇的龚氏,还是一诺千金为孝悌的何玉涛;无论是安静如斧的恩师罗成基,还是怀抱牛心的画家陈子庄……都以一己之理想与奋斗,接续了蜀人的精气神,强力彰显了一种超越名利、捍卫人生想象、与命运掰手腕、呵护生命的敬畏与尊严。
而最为令人感慨于楮叶之间的,是蒋蓝在草蛇灰线的文字光影里,在专属于自己的非虚构方法论与叙事伦理中,融入了自己的精神追寻,化入了自己的人生关切,楔入了自己的生命关怀。在《何夕瑞:斫琴记》一文的结尾,他饱含深情地写道:“低音提琴加重了缓慢的吟唱,在某个拐弯处,中提琴的潮水倒卷上来……那些困惑,那些矛盾,那些由忧郁、峰回路转的景致组成的往事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回到事物深处。一片宁静,未必就是永恒。写到此处,我的眼泪安静地流下来。”面对人性中那些闪光的部分,蒋蓝不仅态度鲜明地予以发自内心的赞美,更是“眼含着热泪”地直接赞美。在蒋蓝独具只眼的辨认与判别下,这十二位蜀地奇人虽然人生际遇遭逢不同,但他们内里的心灵核质是近乎统一的,他们都是心中怀有梦想、脚下勠力勉行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人生理想,皆来自于自身灵魂的诉求与召唤,而当他们一旦将理想作为自己跋涉人生的灯盏甚至阳光时,由此而生发出来的完善自我的强烈愿望,就会“像电流一样在生命中爆发出火光,吸纳理想的光与热,在交相辉映中,照彻生命历程的过去与未来。”
当我连续用数个寒冬雪夜读完这本厚达近30万字的人物传记之后,又重新打开了本书的扉页,在那上面,蒋蓝端庄地印着:“古希腊德尔斐神庙刻有两行字,一是‘认识你自己’,二是‘凡事勿过度’。在三星堆纵目神睨视之下,知与行,内与外,个人与天下,往事与未来,都在时光中逐渐落定圆成。谨以此书,献给那些捍卫想象的劳作者——无论第三只眼是开在额间,长在指尖,还是亮在心头。”信哉斯言!可以说,蒋蓝在为这十二位理想主义者书写灵魂传记的过程中,在烟水氤氲、卷帙浩繁的阅读与思想粹炼中,在脚耕天地人间与从未停歇的写作实践中,他不仅没有迷失自我,而如一头嗅觉和听觉敏锐异常的猎豹,用快如闪电的目光利爪,紧紧攫住经典文字旨要与所写人物灵魂漂荡之间的跨时空勾连接洽之处,在糅进自己火焰般的灵动哲思之后,以如汞泻地的诗性话语,刀锋砍断时间之脊的勇气,在倾心叙述了自己心仪的蜀地奇人之际,也同步勾勒出了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谱系。
苏格兰哲人托马斯·卡莱尔尝言,未曾深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读蒋蓝的《蜀人传》,当作如是观。因为,“这世上,有些孤独还是温暖的。”当然,在我的心底,我更愿意看到蒋蓝在文学与思想、文学与人生的宽广疆域中,能够成为《诗经·郑风》中那个“羔裘豹饰,孔武有力”的人,既有坚毅的品质,亦有整饬荒芜世间的豁达情怀与豪迈胸襟,能够用自己的心血与笔锋,写下更具自由精神与强大力量的血肉文章来。由此,我还想到曼德尔施塔姆在《论博物学家》一文中的一句话:“这位博物学家的感知力既是他思想的工具,又是他文学风格的工具。”这句话,放在书写《蜀人传》一书的蒋蓝身上不仅同样适用,也极恰切肯綮。在我始终热切关注的目光中,蒋蓝正在用自己的独特脚迹,在自设的思想与写作远路上,踏寻着自我所要抵达的生命境界与人生出口,这一过程,也是他自身实现“豹变”、让生命更加蔚然的过程。这,也是我所持续热望中的。
作者:葛筱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