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莫如先读人。读懂那个写书的人,他的人性、人格、人品,最好能勾魂摄魄,显其风骨,你会理解什么叫“文如其人”。由此,舒晋瑜所著《风骨》值得一读。既是一部当代学人的精神史,也是一部文学家的心灵史。
马识途先生106岁了,曾两度获文学终身成就奖。可他说,我没有什么终身成就,只有终身遗憾。
他中学毕业进南京中央大学学化学工程,准备工业救国,但投身于“一二·九”革命运动,工程师没当成,一憾;后考入西南联大中文系,准备师从闻一多、沈从文,做一些文学创作或研究工作,但他加入了共产党,从事地下活动,无暇他顾,二憾;新中国成立后,文学研究所委任他为党委书记,但他已做了四川省政府建工局长,三憾;正当他为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大展宏图时,“向科学进军”的号令召唤他,去筹建中科院四川分院并任副院长,四憾;工作大有成效,又让他兼任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科研的愿望又打了水漂,五憾;庆祝国庆10周年,他写了一篇《老三姐》,被《人民文学》转载,作协领导对他的写作寄予厚望,然而,他肩上已压上了副部长、副主任、副院长三副担子,如何能成为作家?六憾。
马识途说,我已基本上经历了整个20世纪中国的大动荡、大转折,应该写出好作品。但革命工作第一,文学写作次之,力不从心,只能遗憾了。
一个百余岁老人,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只有对事业的“服从”担当。这就是马识途的风骨:因奉献而忘我,源于真诚善良和豁达包容的襟怀。
屠岸已94岁高龄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有两件事值得我们说道。
一件是他认识自己。他是诗人,是诗歌的翻译家。但他却说,虽然写了一辈子,仍觉得不够“诗人”这个称号。他曾在自己名片上印了三个“头衔”:诗读者,诗作者,诗译者。他说,“我不敢自称‘诗人’,我觉得自己还缺一点什么。”缺什么呢?在这个只要会把汉字分行排列的人就自称诗人的时代,比较起来,老先生缺的是“胆量”呀。
第二件是屠岸创办“晨笛家庭诗会”。他看重亲情,构建和谐、亲密的家庭关系,在发扬优秀的传统伦理道德方面,堪称楷模。从2003年元旦开始,坚持定期举办“晨笛家庭诗会”多年。在会上,家人们谈诗论诗,从胡适、鲁迅、徐志摩到艾青、臧克家……然后朗诵诗人的代表作,真是诗心诗情,其乐融融。诗人的风韵如海之浩瀚,如山之伟岸。
哲人说:“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变成酒,保存岁月最好的方式是致力于把岁月变成永存的诗篇或画卷。”这让我想起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主席冯骥才发起的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并建立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艰难历程。
他利用文联主席的资源(不是资本),邀请文化学者、城市史研究专家、艺术家100余人,自己卖画筹款,组织天津老城调查,出版《天津老房子》系列图集,有效地保护了天津的历史文化。又在北京、苏州画展卖画,筹集400多万元,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民间文化抢救和保护的私募基金会,开展了“中国民间文化守望者奖”等多项公益活动,启蒙了民众的认知,鼓舞了团队的斗志,也启发了政府部门的文化自觉。
有了文化自觉,才会有文化自信。冯骥才以精卫一样不屈不挠的精神,像超人一样投身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作,为理想承担责任,用生命践行理想。这就是他为抢救和保护民间文化遗产而勇于舍己为公、心忧天下的不朽风骨。
基于灵魂的历史比历史本身更鲜活、更耐久。批评家雷达提倡写散文。他认为不管是大人物、小人物,尊贵者、卑微者,只要他负载的信息有足够的精神含量,就可以写散文,但必须是“活文”。什么是“活文”?得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包含细腻复杂的人性之困和情感矛盾。这种境界和格局,与作家的知识积累、文学素养有关,更与作家的情怀有关。
情怀哪里来?雷达说:“放在时间的长河里,活着的尽头是死亡,爱情的终点是灰烬,写作的收场是虚无。然而,尽管如此无情,我们依然要尽力地活,尽情地爱,尽心地写……我自知人生短暂,如风尘、如流云,恍然一梦,却仍然顽强地活出一点意义来。”
大凡写作者都有一种原始的动力,即读者的需要和喜爱,自己心灵难以抑制的诉求。雷达说得更直观,如果自己的文字能让一些读者“在车上、在厕上、在枕边翻一翻,会心一笑,引起一些共鸣和遐想,那也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这就是雷达的精神气度和自由真诚的风骨。
当代学人风骨,是人之为人的宝贵财富。不只文学写作者,对于每一位活着的人,都是可以仰慕、可以学习、可以付诸人生实践的。
珍重风骨。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