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在《朝中措·平山堂》中写下了最为意气风发的一句:“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这让人们得以知道了继欧公之后的又一位扬州的文章太守——刘敞。嘉祐元年(1056)刘敞出朝外放扬州,在扬州任上,刘敞也如欧公行宽简之政,成为平山堂上吟风弄月的又一位风雅太守。
欧阳修在《朝中措·平山堂》中写下了意气风发的一句:“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嘉祐元年(1056)刘敞出朝外放扬州,在扬州任上,刘敞也如欧公行宽简之政,成为平山堂上吟风弄月的又一位文章太守。不过,“行乐直须年少”并不是他的人生目的,报效国家才是中国士子毕生的理想。
刘敞,宋朝庆历六年(1046)进士,授官通判蔡州,后于皇祐三年(1051)调任中央,为朝官,与欧阳修为同事,相交甚好。嘉祐元年(1056)刘敞,出朝外放扬州,倒不是受排挤,而是表兄王尧臣出任宰相,按回避制度刘敞不能在朝中任职。刘敞有此表兄,有点倒霉,考进士时,到手的状元,因该表兄参加考卷编排工作(不是阅卷),为避嫌坚决不让刘敞当状元,皇帝只好让步,刘敞屈居第二;这次,表兄升官,带累自己出朝,多少有点郁闷。欧阳修为他送行,作《朝中措·平山堂》。
刘敞怀揣欧词《朝中措》于当年春夏间莅扬,忙于公事,直到秋深,才登览平山堂并赋诗,成为太守任上歌咏平山堂的第一人。其诗为《登平山堂寄永叔内翰》:
芜城远地隔人寰,尽借江南万叠山。水气横浮飞鸟外,岚光平堕酒杯间。
主人寄赏来何暮,游子消忧醉不还。无限秋风桂枝老,淮王先去可能攀。
刘敞创作这首诗,主要动机乃是酬答欧词《朝中措》。欧词上阕怀念平山堂,颇有寄语刘敞,到扬州一定要替我看看平山堂之意。下阕称颂刘敞“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劝导刘敞“行乐直须年少”,潜台词是地方官远离政治中心的矛盾旋涡,政治安全系数较高,行乐比仕途升进更为重要。此句既是欧公为官的真切体悟,也与前面称颂之辞一起宽慰刘敞出朝的小小郁闷。刘敞酬答欧词,有两点内容必须涉及:向欧阳修报告平山堂景色;对欧阳修称颂自己的呼应,今人于此觉得无所谓,但在饱读诗书的君子来讲,别人的称颂就如此笑纳,岂非自大无知,万万不可。
平山堂景色本是登临赋诗的应有内容,刘诗前四句写景也正好也回答、慰藉欧阳修对平山堂的思念,创作时无须特别勾连。“芜城”用典,代指扬州,此处并非荒芜城镇的意思,“远地”点出平山堂在扬州城外。晴空之时,堂上视野极为开阔,江南诸山朗朗可见;江上水气氤氲,飞鸟点点。江南诸山之景“平堕酒杯间”,暗示平山堂得名之由。写景核心,循欧词“山色有无中”之“有”而来,亦是登临所见实景。
后四句抒发感慨。颈联中“主人”指欧阳修,谓欧阳修多年未至平山堂;“游子”乃自称,谓自己来此消忧取乐。尾联字面上则由乐而望成仙,上句交代游赏平山堂的时间乃在秋末,下句借淮南王刘安得道升仙、鸡犬升天的典故,用“可能攀”表示追随成仙之意。刘敞乐而求仙正与欧词行乐话题相呼应,似乎走得更远。
好像没有对欧词称颂自己的呼应?怎会没有,就在尾联!
需要调动四点知识:
一是唐代置淮南节度使,治所在扬州,此后淮南也为扬州的代名词,诗文中常见。淮南王刘安仙去的故事,字面就可关连扬州。
二是唐宋以来,翰林院,是官场的清要之地,宋太宗曾为翰林院题写“玉堂之署”,文官授予翰林,在朝中可谓位列仙班。
三是欧阳修自1049年离开扬州后,宦途亨通,1054年已为翰林学士。
四是诗要联想、比兴,创作、鉴赏都当如此。
知识融通整合,理解则深入。“淮王先去”就是喻指欧阳修先从扬州离任,不久还朝且位列仙班为翰林学士;“可能攀”以询问表达自己的希望:像刘安府上的鸡犬随主人升天一样,追随在欧阳修后面,先为扬州太守,然后还朝也为翰林。这句诗巧借典故关联扬州,既恭维称颂欧阳修,又表现自负雄心,非常得体,足见刘敞构思之密、用典之精。此句既要追随欧阳修,自然也就隐含自己不如欧阳修的意思,传达出应有的谦逊态度。
这就需要修正前面对刘敞求仙学道的粗浅理解——他只是借用刘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相应关系,来比喻欧阳修在前、自己步履追随之意,也就是说他不甘外放、希望还朝,并无求仙学道之意。同时,他接受欧阳修及时行乐的观点,但不会因此消减事业名利之心。刘敞以为及时行乐与追求仕进并无根本矛盾,仕进乃人生志向,须有梦想有目标,踔厉奋发,坚毅前行;行乐似乎只要愿意,随时可得;故而于欧词远离政治旋涡的暗示未能体察或不以为意。
也许“淮王先去可能攀”的还朝之思,刘敞也只是写诗说说而已,并非真怀此意。但考察欧阳修的和诗,似乎能坐实刘敞正有此意。约在1056年末,欧阳修收到刘敞此诗,颇有兴致,复作和诗《和刘原甫平山堂见寄》:
督府繁华久已阑,至今形胜可跻攀。山横天地苍茫外,花发池台草莽间。
万井笙歌遗俗在,一罇风月属君闲。遥知为我留真赏,恨不相随暂解颜。
首联谓隋唐时曾经的扬州繁华名胜,至宋早已废圮,但蜀冈仍在,自己于此修建的平山堂,已成为当代郡城一大胜景,堪为慰念。颔联回忆登平山堂所见的阔大视野和近处景象,天地苍茫衬托江南诸山,池台草莽映显群花生机妖娆。颈联转写人事,扬州社会政通人和一派笙歌,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借以称赞刘敞为政简便,百姓得其实惠,官员也有闲暇时间吟风弄月,领略天地自然。这也很符合欧阳修做地方官的施政理念和做法。尾联表明人在京城,心慕平山堂游宴挥毫之乐。三四联的思想内涵与《朝中措》“文章太守,行乐年少”的描述完全一致。而“为我留真赏”,明确关照刘敞要保护好平山堂;末句表示恨不能随刘敞登平山堂以解颜的遗憾。看来欧阳修也看出刘敞期待还朝的心态,故以此句再次暗示玉堂清要、近臣荣耀,但也多有烦人扰心事,难得欢颜;地方官自有功业和消闲处。
此时欧阳修50岁,今日来看正是年富力强,古人则谓已是半百,跨入暮年;欧阳修已经多次贬谪,兼之身体不好,虽然此时顺境,已看淡仕途,更深知朝中纷争甚为险恶,用“及时行乐”暗示刘敞出朝外任正可远避、逍遥,显示着好友作为过来人的厚道与关切。刘敞此时才38岁,正在壮年,入仕途才10年,除去守父丧的2年多时间,实际为官不足8年,但发展势头甚好,学问好,资源足,为官兴致正浓。宏观上及时行乐,能够接受;具体到放弃理想志向,暂时做不到,也很符合特定的人物性格。
1057年秋冬,还在扬州太守任上的刘敞又作一首《再游平山堂》,从相反方面表达了还朝情结:
背城历历才十里,经岁悠悠能一来。可惜薄书捐白日,强从宾客宴平台。
暮云自与千山合,醉眼时令万宇开。老子谁怜兴不浅,黄花欲落更添杯。
此诗不是唱和,没有先天的内容约限,作者抒怀更加自由。诗谓公务繁忙,耽误了游览平山堂;偶尔一来,登高放眼,把酒临风,气象万千;醉眼看人看世,平添豪兴,浮想联翩;平山堂前续杯赏花,活脱一位风雅太守。此诗暗承欧词《朝中措》的“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意象,反映偶尔行乐时光放飞自我的场景;但“可惜薄书捐白日,强从宾客宴平台”一联,这不是在抱怨地方官事务缠身难得消闲吗?刘敞不会尸位素餐,仍然积极工作(曾将发运使冒占数百顷良田归还给百姓),但内心一定渴望比这些事务性工作更有价值的岗位、更广阔的政治舞台,那就是还朝。这与前诗“可能攀”的情绪一脉相承。
刘敞终在1058年底于郓州任上还朝,纠察在京刑狱、知制诰;1060年,因卷入朝中政治纷争,授翰林侍读学士,出知永兴军。1063年英宗即位,被召还朝,1064年为翰林学士,因病改请外任:“翰林学士刘敞以疾告,满百日,求便郡”,授汝州。1066年,复还朝。
刘敞离开扬州以后,中央任职完美实现了扬州任上“可能攀”的期盼、志向。但其被逼或因病主动出朝的经历,刘敞于欧词“行乐直须年少”蕴含远离政治漩涡的劝导也应有深切体会吧。不几年刘敞于1068年就因病去世,卒年才50岁。而长他12岁的欧阳修,该年还任兵部尚书、改知青州、充京东东路安抚使。次年,欧阳修还为刘敞撰写墓志铭,称其“为人磊落明白,推诚自信,不为防虑,至其屡见侵害,皆置而不较,亦不介于胸中”,但此等美德何能胜敌取胜,徒耗生命而已;以刘敞之才学“岂一翰林学士而止哉,岂非其命也。”无限感叹中,欧阳修此时一定想起《朝中措》对他的劝导,刘敞要是早听进去就好了。
不能简单地以生命长度论生命价值;也许刘敞是求仁得仁,得其所愿。还是唐人王勃《滕王阁序》中说得豁达:“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各有其志,各有其命,他人强求不得。
■ 广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