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不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幸好当时的先生颇为开通,硬灌了一些四书五经和其他文学历史基础知识,并经常带我们到郊外体验自然界和书本记载间的距离,提高了我们的兴趣。
自然,我们那儿的老人和孩子对一切事物都有好奇的兴趣,性格既幽默且开朗,行为标准认真而对人却极宽容大度,使我们这些在外面混生活的人先天得到一些方便。
一上中学就碰到抗日战争。幼小的年龄加上远离故乡形成的孤凄性格,使我很快地离开了正式的学校。以后的年月只能在物质和精神生活两方面自己照顾自己。
如果说我一生有什么收获和心得的话,那么,第一是碰到许许多多的好人;第二是在颠沛的生活中一直靠书本支持信念。
和一个人要搞一点体育活动一样,打打球,游游泳,跳跳舞,能使人的行为有节奏的美感,读书能使人的思想有节奏感,有灵活性。不那么干巴巴,使尽了力气还拐不过弯来。读一点书,思考一点什么问题时不那么费力,而且还觉得妙趣横生。
我很佩服一些天分很高的读书人。二十年前的一个礼拜天,我到朋友家去做客,一进门,两口子各端一本书正在埋头精读,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各端一本书在埋头精读。屋子里空荡荡,既无书架,也无字画;白粉墙连着白粉墙。书,是图书馆借来的,看完就还,还了再借。不记笔记,完全储存脑中。真令人惊奇,他们两口子能写这么多的书完全是这种简朴方式习惯的成果。
一次和他夫妇俩在一家饭馆吃饭,他知道我爱打猎,便用菜单背面开了几十本提到打猎的旧书目,标明卷数和大约页数。
我不行,记性和他们差得太远;尤其是枯燥的书籍,发誓、下决心,什么都用过,结局总跟堂吉诃德开始读那篇难懂的文章一样,纠缠而纷扰,如堕五里雾中。
我知道这方面没出息,因此读书的风格自然不高。
我喜欢读书,遇到没听过、没见过的东西便特别高兴,也不怎么特别专心把它记下来,只是知道它在哪本书里就行。等到有朝一日真正用得着的时候,再取出来精读或派点用场。
我不习惯背诵,但有的句子却总是牢牢地跟着我走,用不着害怕跑掉的。比如说昆明大观楼的那对长联,尤其是那几句“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还有什么柳永描写霓虹的句子……读得高兴,便在书眉上写出自己的联想和看法,也知道这是很学究气的东西。
我有许多值得骄傲的朋友,当人们夸奖他们的时候,我也沾了点愉快的光。遇在一起,大部分时间谈近来读到的好文章和书,或就这个角度诙谐地论起人来。听别人说某个朋友小气,书也不肯借人等;在我几十年的亲近,却反而觉得这朋友特别大方,肯借书给我。大概是我借人的书终究会还,而他觉得这朋友要人还书就是小气了吧!
还有个喜欢书、酒和聊天的朋友,他曾告诉我一个梦,说在梦中有人逼他还书,走投无路时他只好说:“那么,这样吧!我下次梦里一定还你。”
多少年来,我一直欣赏张岱在他失传了的《夜航船集》中幸存下来的《序》里讲述的一段故事。说一艘夜航船载着一些乡人,其中有位年轻秀才,自以为有学问所以多占了一点地盘。一个老和尚从岸上挤了进来,只好跟那些胆怯的乡人缩在一道。老和尚问年轻秀才:“请教,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不看是四个字吗?当然是两个人!”年轻秀才回答。
老和尚又问:“那么,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不见是两个字吗?怎么会是两个人?当然是一个人!”秀才回答。
这时老和尚自言自语地说:“哎哟!这下子我可以松松腿了!”他把蜷缩的双脚大胆地伸开到年轻秀才那边去了。
这是个很好的教训。从年轻时代起,我就害怕有一对老和尚的脚伸到我这边来。我总是处处小心。如今我也老了,却总是提不起胆量去请教坐在对面的年轻秀才有关一个人或两个人的学术问题。
作者: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