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对自己走上文学之路进行了回顾,我再次确信,正是父亲早年对我作文的表扬,鼓励了我,让我有了一个想当作家的梦,从此我深陷其中。那时,我读小学,父亲是我的语文老师,几乎每次作文课,他都微笑着说:“现在我读一篇作文——”读完后也不说作者的名字,而是拿着作文本径直走到我面前给了我。同学们都看着我,我红着脸,内心却很激动。回家后他才表扬我:“作文写得不错,像个样子……”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为人父母者当知,往往自己的一句称赞,哪怕是不经意的一个肯定,有时也会影响儿女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到了初中,我又接触了朦胧诗尤其是金庸梁羽生,对武侠小说里描写的西部边塞生活无限向往,内心就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沧沧凉凉起来了。正是因为沉湎于自己懵懵懂懂的文学里,才导致了中考和高考的两次落榜。后来又因为经济原因而失恋,最终与从伊犁漂泊来北流的妻子认识并结婚,接着又是一番不堪回首的耻辱和窘迫。从此,我的命运就与煎熬内心的文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最关键的是,我那个起步于小学时代的梦想,也和我的婚姻与人生旅途一起成长、放大。
我觉得,任何人,今天的发展,他的工作,他的兴趣爱好,都会有一个最初的伏笔,一个对应,我的父亲当初的表扬就是我的伏笔,后来经过内心进一步的酝酿,或者外界的熏陶,一个偶然因素的激发,就点燃了一片燎原之火。
中国有句俗话:人生识字忧患始。不识字还好,不识字就老老实实当农民,老老实实做水磨石,做泥瓦匠,一个月赚他三头五千块;识了字,什么怪念头都来了,所谓的人生理想也来了,要是这个理想是当老板,当大官,这还好,偏偏喜欢上了写东西,喜欢寻寻觅觅,什么多愁善感的东西都来了,注定这辈子与忧患分不开。
从初二开始,我就偷偷地学写一种分行的文字,就是所谓的诗,我还从父亲给我的伙食费里,拿出十二元订阅了《绿风》诗刊,早晚沉进去看。语文老师告诫我,这样会影响你的学习。但我满不在乎,结果学科短腿得厉害,数学有时考不及格,中考时,在老师意料中没有踏上重点高中线,这对渴盼儿子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父亲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
知道我落榜后,父亲曾经查找过我的原因,他去问了我的班主任,回来后十分生气,和母亲步调一致地,撕碎了我房间里好几本被他称为“不三不四”的课外书,但是《绿风》诗刊却被我保存了下来。
父亲肯定没想过,我为什么会迷上那些使自己落榜的课外书,如果当年我说出,迷上文学是因为受了他作文课的鼓励,他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就是这样。
就在我落榜那年,村里许多考不上的同学商定跟人去打工,据说年尾可以带回三五千块。我怯怯地对母亲说:“我也想去广东打工。”母亲把我的话转告了父亲,父亲径直找到我,说:“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啊,还想做泥水工?你想过没有,家里就分得一亩五分地,如果你三兄弟都留在农村,以后怎么吃饭?我们这些山冲旮旯人,要有好出路就要读书,你还是赶快准备复读吧……”
父亲当年的话我还不懂。后来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十年后,我已经是市委办的笔杆子,2004秋天,我跟随市委书记到我的家乡调研,我才明白,父亲是对的,我们那山区,人多山多地少,包产到户时每人只分得三分地,我家五口人,一年两造打的粮食也就三千斤,刚刚管够吃,队里规定,增丁不增田,不可想象,兄弟成家后人口增多还怎么吃饭。父亲想到了这层,所以坚定不移地要我们读书。
最近这些年我老了许多,老了就喜欢回忆,我常常想,假如我不读书,假如我像我的天堂山深处的小学同学一样,尤其是像那几个发财的同学一样,早早地去了广东,也许我也跟他们一样,发大财了吧,他们可是有的有几千万身家的人啊,但是大多数都是几百万,有的还是几十万。如果是这样,我现在的日子应该也挺滋润的。在天堂山深处像他们一样,建一栋漂亮的楼房,老婆孩子席梦思,一起种几亩水稻,种几亩环保青菜,养几头牛,养几头猪,再养几十只鸡,逢年过节了杀猪宰牛劏鸡,喝点天堂山的米二,然后醉醺醺地一觉睡到大天亮。这真是世外桃源的日子呐。
当然也有糟糕的,只能勉强吃饱,一年到头所剩不多,过年钱都是个问题,没有钱。找个老婆都难。姑娘上门了,还要借钱发红包。更有甚者,有的客死他乡,亲人只见到了一个骨灰盒。这些山民的心酸说也说不完,这些我正在用一个长篇小说的体裁写出来。
这么说来,我真的是很庆幸自己在父母的“胁迫”下读完了中学和大学,才终于有了一份所谓的正式工作,俗气点说就是旱涝保收。自然我也对得起这份工作,早些年我在党委办做材料工作,加班加点,通宵达旦,很少有假日,随叫随到,半夜两三点都有可能起来赶材料,也博得了主要领导的赞扬肯定。头脑发昏之时,我也踌躇满志地对一心希望我光宗耀祖的父亲说:“照这样下去,当个镇长没问题,迟早会成为副县长……”
因为能写材料,我的朋友曾经认为我很有前途,我的父亲母亲也美滋滋地等候着我的好消息。可我出乎他们的意料,一门心思地搞起了文学,被文学之魂附体,总觉得不写出来就难受,不抒发出来就发疯,于是就陷落了,并且开始变得“不务正业”,变得开始“想入非非”……
我主动提出调到文联,从此一直跟文学打交道。因为文学发不了财,文学甚至很难改善作家的生活。可我却孜孜以求,穷追不舍。曾经为了写一部反映我岳父母流浪新疆的书,也是写一部揭示自己从青少年时代就开始的出塞心路历程,十五年往返桂疆,而且旅途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卧铺火车上度过,那时候还没有高铁,五天四夜的火车啊,用我家乡的土话说就是“番薯”“笨卵”,如果一定要归结为一种精神的话,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傻老帽的精神。
我没有成为镇长,更不可能成为副县长了。父亲本就因为我没有儿子而受到族人嘲笑以至落下了心病,最终身患绝症,我的“不作为”表现更加速了他的郁郁而终,只活了五十八岁。母亲也因此离开了老家,进城和我们兄弟居住。我们三兄弟各有所忙,母亲的孙子孙女们也为了工作或者学业常常不在家,患了三四样基础病的她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有时便免不了望门发呆,长吁短叹。
然而傻人还算有傻福,三十多年的文学之路,我发表了两百多万字,出版了三四本书,写出了自己想写的前辈的故事,也写出了自己和亲人的人生。再回首,我已不可能重新开始,再回首,或许人生早已脱离了初衷,只有那漫漫的文学长途依然陪伴着我……
作者简介:梁晓阳,广西北流人,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两广云开大山余脉天堂山脚下。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花城》《天涯》《中国作家》《美文》等刊发作品。出版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散文集《文学中年》,长篇小说《出塞书》等多部作品。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第二版)获首届三毛散文奖。中国作协会员、广西作协理事、玉林市作协主席、北流市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