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分行的文字大多数是写在2000—2010年间。
那时候,我还在政府里专心致志写市长的讲话稿,文学于我就像是一个远房的穷亲戚,时不时想念一下他,但又不愿意他来打扰,因为我跟他的交情远没有达到不接济他、不招呼他便让我产生愧疚的地步。然而,彼时,县内有一群热爱诗歌的朋友弄了一个“漆诗社”,编印内刊,正招兵买马,四处拉人入伙。我经不起他们死缠烂打式的拉扯,竟然答应他们试着写诗。但那时诗坛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互联网改变了诗歌。诗歌论坛、文学网站、个人博客等新业态如雨后春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对此一脸懵逼。但我还是半推半就地混进了诗坛,开始混迹于各大诗歌论坛,参与各种争论,赤膊上阵,真名贴诗,匿名怼人。我住在县政府大院里,有时候半夜被朋友电话吵醒,朋友心急火燎地说,谁在哪个论坛指名道姓骂我们了,我们赶紧集中火力回怼他。于是,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找到逃跑的鞋子,摔门而去,穿过寂静和漆黑,跑到办公室打开286型电脑,用龟速的网络,追踪到那些论坛,一一回怼那些不识好歹的挑事者,顺便也帮那些与己无关的善良的陌生人说几句公道话。毕,心里唱着“得得锵”返家,途中有时会踢到从垃圾堆那边吃饱喝足返家的老鼠,刮蹭了,彼此受到惊吓,互相低声地指责几句便算了,从不记仇。诗歌论坛上也是这样,大家骂过后便风轻云淡,改天相见,又互相吹棒,互道珍重。热闹而好玩,与其说是诗坛,不如说是诗江湖。因此,我用一种游戏的心态看待诗歌和诗坛。我的这些诗,就是在那时候“玩”出来的。很多文字都是情绪的宣泄。还有些文字看似激扬慷慨,实为佯狂,玩世不恭。在现实生活中断然不敢言说的话和想法在诗歌里喊出来了,感觉酣畅淋漓,以为诗歌就该这样写。后来,也许是明白过来了,内心迅速被羞耻感占领,我对诗歌产生了敬畏,便不敢草率地将文字分行,而是另起炉灶,鼓捣起小说来。诗歌艺术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神圣不可冒犯,任何轻浮的举动都是对它的玷污。苏联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挖穿地球”,但挖到12262米便放弃了,我估计不仅仅是因为挖不动了,更大的原因是对地球产生了敬畏。因此,我也为自己不再轻易写诗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些经历和细节,在我的一篇散文《一个地方诗社的兴衰》中有了较为详实的描述,在此不再重复。总而言之,在此十年间,我聊发少年狂,写下了这些诗,冥冥之中,仿佛是为了致敬像朝霞一样消失的青春,纪念那些平淡无奇的岁月。其中有些文字,现在读起来让我简直无地自容,但是还是收录进了这本集子,因为我曾经被告诫:你的文字就是你生养的孩子,无论多难看,你也得认。
虽然后来我主攻小说了,但我仍然热爱诗歌,阅读诗歌,偶尔还写几行。诗歌就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时不时想念一下他,看望一下他,若非这样,我会愧疚,因为他时空伴随了我至少十年,我对他有了很深的感情。这本诗集,就当礼物送给他吧。
(2023年2月18日,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畔)
诗集《宇宙的另一边》诗选
那些开花的树是杏树
那些没有开花的树是梧桐
除了那些花
剩下的都叫叶子
有一片叶子
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隐匿于其中
多少年了啊,她
就待在那些树上
不在杏树
就在梧桐
(2009年12月5日)
我只想给郑州补下场春雨
在郑州街头不费吹毛之力
碰上了三年前的女友
面对面四条河流
在郑州城下交汇
黄河顿时异常清澈既不泛滥又不枯瘦
三年前我们彼此红肿的眼
悬挂在郑州的每个十字路口
像红灯一样令许多男女
戛然而止
千万辆车堵在一起
直到我们都与另外的人结了婚
我们一直在寻找
从广州到郑州
从郑州到广州
最近的路
但每一条路都隔着长江黄河
我们都在遥望
但彼此看不到对方
我们依旧相爱如一条河的两岸
三年前那天郑州大旱
刚溢出的泪水便被挥发
所有的萌芽都被枯萎
所有的爱慕都被分离
一场大旱耽误了季节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
这一次我从南方带足了水分
我要为三年前的郑州补下一场春雨
(2003年8月)
百合
如果我是一支百合
我愿意为你半夜开放
如果你需要凉快
我就放掉体内所有的血
让自己冰冷
如果你需要热
我就吞食月光
将自己焚烧
我想我就是一支百合
乔木只是我的前身
离开了泥土,我的灵魂只有一个去向
为了抵达你的身边
我宁愿枯死在途中
既然选择成为一支百合
我绝不仅仅给你洁白和清香
我还要化为适合百合生长的土壤
让你在我的身上种满花草
最后,恳请把你自己也种在花丛中
我用我的血液浇灌你
吻你的根,舔你的叶
变成你体内的千山万水
让你开得比它们更洁白,更长久
你一枝独秀,群芳忌妒
如果你哭,我就轻轻将你抱紧
如果你笑,我就慢慢将你松开
(2016年6月)
作家简介:朱山坡,1973年出生,北流人。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扬子江文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