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说”通“悦”)君兮君不知。”这是先秦佚名的《越人歌》中流传甚广的两句,至今仍常被引用。《越人歌》采用了楚歌的形式,是楚地早期浪漫主义诗歌及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之一。
唱歌者谁?为谁而歌?
典籍记载:唱这首歌的是“越”人(不是吴越之越人,而是当时生活在黄石大冶金牛一带的杨越〔或称扬越、杨粤〕原住民),他是用越语唱的。听歌者是楚国鄂君子皙。杨越(扬越)虽然已经并入了楚国,但是只会楚语的的鄂君子皙,却听不懂用越语所唱的歌词,于是请人将其翻译成楚语。流传下来的被翻译成楚语的《越人歌》采用了楚歌的形式,被认为是后来称为“楚词体”的滥觞。
《越人歌》,这首产生于黄石的古诗歌,是黄石地方文化中的瑰宝,值得广泛宣传,是不可多得的文旅名片。
唱歌的“越人”是大冶的原住民,为楚国鄂君子皙而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
这支歌涉及两个人物:一个是题中唱歌的“越人”,一个是“王子”。
“越人”即“杨粤(一作‘杨越’‘扬越’)”人,应是本地的原住民。越人生活的地区温热潮湿,雨量充沛,河流湖泊纵横交错,故熟谙水性,善于舟楫,利于水战。因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用此求得不受水中之物的伤害。
歌中的“王子”是楚国鄂君子皙(?-前529年)。子皙是楚共王的第四个儿子,被封于鄂,故称鄂君子皙。楚灵王十二年(前528年),子比被立为新楚王,子比的同母弟子皙被任为令尹。
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之先祖出自黄帝之孙帝颛顼高阳。楚国立国之君名熊绎。“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琇氏,居丹阳(今湖北省秭归县东南)。”
熊绎后第六任楚国君主是熊渠(?―前877年,前886年—前877年在位)。“当周夷王之时(前885-前878年),王室微,诸侯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今湖北省竹山县)、杨粤(今湖北省中部),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指中原西周王朝)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史记·楚世家》)此为鄂立君之始。周厉王时,熊渠畏周伐楚,自去王号,鄂王亦随之改称鄂君。
鄂王城遗址位于湖北省大冶市金牛镇鄂王城村胡彦贵湾,是迄今为止在鄂东南遗址群中唯一可以确认的一座具有楚文化特征的城址。该城址于1981年第二次文物普查时被发现,1985年被大冶县人民政府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2年被列为湖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当初,鄂王城建筑选址,是根据当地的自然环境而定的。鄂王城的护城河连通着高河港,高河港连通着梁子湖,梁子湖连通着长江。当初城址的水运交通非常便利。从长江过来,过梁子湖、高河港、护城河,进入水门,就可以到达城址里面了。
《越人歌》见于汉代刘向《说苑》卷十一《善说篇》第十三则:
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璏剑,履缟舄(gǎo xì,用白色的绢制作的鞋),立于流水之上,大夫拥钟锤,县令执桴号令,呼谁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大夫庄辛过而说(同“悦”)之,遂造(至)托(托言)而拜谒,起立曰:“臣愿把(握)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作色而不言。庄辛迁延(徘徊不前)盥手(洗手)而称曰:“君独不闻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黑色的凤鸟纹饰)之舟,极苪芘(bǐng pí,两种香草),张翠盖而翕犀尾,班丽褂衽(衣饰斑斓富丽),会(当)钟鼓之音毕,榜枻(bǎng yì,船桨,引申为划船的人)越人拥楫(桨)而歌,歌辞曰:‘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斟。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鄂君子皙曰:‘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扬起长长的衣袖),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鄂君子皙,亲楚王母弟也。官为令尹(楚国的首席大臣),爵为执圭(楚国的最高爵位),一榜枻越人犹得交欢尽意焉。今君何以逾于(超过)鄂君子皙?臣何以独不若榜枻之人,愿把君之手,其不可何也?”襄成君乃奉手而进之,曰:“吾少之时,亦尝以色(姿容)称于长者矣。未尝遇僇(yùlù,受辱)如此之卒(仓促、突然)也。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
根据《说苑》记载,《越人歌》产生于鄂君子皙官为令尹时。楚灵王十二年(前530年),子比(楚灵王之弟、鄂君子晳同母兄)被立为楚王,而以鄂君子晳为令尹,其时正值春秋后期。则《越人歌》的时代是紧接《诗经》而早于屈原近三百年的。
全诗共六句,每两句一换韵,并构成一个意义单元。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搴(qiān):拔。洲:当从《北堂书钞》卷一百六所引作“舟”。搴舟:意同泛舟,坐船游玩。王子:指楚共王之子公子黑肱(字子皙)。搴洲中流:在河中荡舟。荡舟之处,大约在鄂王城外高河港至梁子湖一带。
这两句属于记事,“与王子同舟”“搴舟中流”交代何人何地何事,“今夕”“今日”交代何时。人物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歌唱者“越人”,一个是“王子”。越人是划船的人,王子是楚国新君同母弟、鄂国封君。两人民族不同,一为越人,一为楚人;两人身份地位有天壤之别,一为普通劳动者,一为封国之君。地位如此悬殊而能同舟搴舟中流,这使榜枻者越人深感荣幸而激动不已,反复地念叨着,感叹今天是个多么美好的日子。“今夕何夕兮!”“今日何日兮!”意即:今天的夜晚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今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在句式上不用直陈句而用疑问式感叹句,在修辞上采用双重反复,在用词上连用两个感叹词“兮”和一个能愿动词“得”,越人就用这种语言表达上叠加的方式,把自己与王子同舟的惊喜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很强烈地表达出来了。
接下来的两句是写“得与王子同舟”而引发的心理活动。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蒙”与“被”都有“遭受”义项,在使用此义项时,它们属于同义词,如在“被灾蒙祸”一语中,二者意义完全相同,可以互换。本诗中二者也属同义词,“蒙羞”与“被好”结构相同,都属于动宾结构。但意思正好相反:“蒙羞”是蒙受耻辱,“被好”是受到爱怜。既“蒙羞”又“被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是一种误解,是因为二者省略了不同的主语而造成的误解。补充出来就是“王子蒙羞”“我被好”。訾:诋毁,说坏话。诟耻:耻辱。“不訾诟耻”的主语也是王子。把这句话前后连起来意思就是:我这么低贱的身份而受到王子的爱怜,会使高贵的王子蒙羞,可是王子却一点也不以为耻辱。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心几烦而不绝”,意思是心绪纷乱而不止。得,能够,能愿动词。知:交好,相契。这是一个倒装的因果复句,“得知王子”是因,“心几烦而不绝”是果,正常语序应是“得知王子兮心几烦而不绝”,意思是,能够有幸结识王子使我无比激动,心旌荡漾,难以平静。这两句充分表达了越人对于王子的爱慕。
最后两句越人忍不住直接对王子表达自己的爱意:“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通“悦”,喜欢)君兮君不知。”本诗前四句都是采用第一人称,对鄂君子晳都以“王子”指称,这两句中却改用第二人称,对子皙以“君”相称,相当于“您”,说明这两句是直接唱给子晳听的,是在与子晳直接对话。称“君”除了表示尊敬之外,还带有一种亲切感,颇有“卿卿我我”的味道。前四句采用赋的写法,传情达意很直接,这两句改用比兴,同时以“枝”谐“知”,传情达意较为委婉。“山有木兮木有枝”是为了引出后面的“心说君兮君不知”,属于“兴”,同时含有类比的性质:“山有木兮木有枝(知)”,依此类推应该是“心说君兮君有知”,而越人忧虑的却是“心说君兮君不知”。这是所谓“兴而比”,也是卒章显其志,揭示越人唱歌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希望王子能接受自己的爱意。
此歌是越人用越语唱的,子皙开始没有听懂,没有反应,等到翻译成楚语听懂后,就立刻“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接受了越人的爱意。
榜枻的越人是船夫还是船娘
但是问题来了,这位越人到底是船夫呢还是船娘呢?
仅从诗歌本身来看,许多人想当然地认为,这位划船的越人,自然是女性。这首诗表现的是地位低贱的划船女子爱上了一位高贵的王子,而王子也接受了她的爱情。这是一首纯洁爱情的颂歌,是中国版灰姑娘的故事。许多古代诗人在运用这一典故时都与男女恋爱联系在一起。如李商隐的《碧城三首》写自己与女冠相恋相思就用了鄂君绣被的典故。其第二首尾联云:“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写自己不能与恋人相见而倍感孤独,他显然认为鄂君子晳与越人的关系是男女恋爱的关系。再如《念远》诗中的“床空鄂君被,杵冷女媭(屈原之姊,也可泛指姐)砧”,也是如此。唐末罗虬的《比红儿诗》其九十九的“越人若见红儿貌,绣被应羞彻夜薰”,也属于这种用法。
直到近代现代当代,这还是一种主流的看法。
如梁启超《中国美文学史稿》云:“《楚辞》以外,战国时(应是春秋时)江南诗歌《说苑·善说篇》所载《越女棹歌》,说是楚国的王子鄂君子皙乘船在越溪(实际不是越溪)游耍,船家女孩子拥楫而歌……”
又如《汉语大词典》“鄂君被”条云:“春秋楚王母弟鄂君子晳乘舟,操舟越女以歌声表达对其爱慕之情。鄂君举绣被覆盖越女,得以交欢尽意。后因以‘鄂君被’为歌咏男女欢爱的典故。”
但是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个榜枻越人应是男性,根据就是记载这首诗的《说苑·善说》的记叙。楚大夫庄辛是拿越人与鄂君子晳的关系类比自己与襄成君的关系,庄辛是男性,榜枻越人自然也是男性。并由此得出《越人歌》是表现同性恋的一首诗。
这种说法也有一定道理。而且在古代上层人物中不乏同性恋的例子。如战国时期魏安釐王有一个男宠,像女子一样婉转媚人,得宠于魏王,因而被封为龙阳君,后世就以“龙阳之好”作为男同性恋的代称。又如《汉书·董贤传》记载:“(董贤)常与上(汉哀帝)卧起。尝昼寝,偏藉(垫着,压住)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于是后来“断袖之癖”,也成了男同性恋的代称。又如《韩非子·说难》记载:“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于是,“分桃”“馀桃”也成了男同性恋的典故。南朝梁简文帝萧纲还专门写了《娈童诗》。
因此,现当代有不少人认为《越人歌》是中国古代第一首歌咏同性恋的诗。
也有人超越异性恋或同性恋的理解,把越人与鄂君子晳之间的感情理解为非情爱的感情。如具有工具书性质的《先秦诗鉴赏辞典》说:“故事中的榜枻越人(榜枻人就是船夫……)所唱的歌,后来被人称为《越人歌》。这首歌以真挚的感情,表达了榜枻越人对当时担任令尹的楚王之弟鄂君子晳不分贵贱,待人以礼,下士爱民的感激之情,也是一曲古代民族关系的颂歌。”从诗歌文本来看,确实没有涉及情爱的内容,这样讲解比较稳妥。
《越人歌》是楚辞的先声
《越人歌》早于屈原近三百年,是现在所能读到的产生于楚地(由楚人统治的原扬越地域)的最早的作品,是楚辞的先声。《越人歌》虽然出自越人之口,按道理应该算是越歌,但流传下来的《越人歌》是楚人从越语翻译过来的,翻译时采用了楚歌习惯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已经楚歌化了,它在艺术形式上体现的是楚歌的特征,所以它只能算是楚辞的祖先。
《越人歌》全诗六句全部采用了“……兮……”的句型,每句中间插进的语气词“兮”,既表达感叹语气,也起着语音延宕和停顿的作用,“兮”字前后字数基本相当,读起来具有鲜明的节奏感。这种句型在后来的楚辞中得到普遍运用,成为楚辞的标志之一。
如屈原《九歌·湘夫人》第二节:
沅有芷兮澧有兰,
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
观流水兮潺湲。
糜何食兮庭中,
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
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
将腾驾兮偕逝。
歌中“今夕何夕”“今日何日”的表达方式也广为后代诗人袭用,如: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唐·杜甫《赠卫八处士》)
今夕亦何夕,梦君相见时。(唐·元稹《江陵三梦》)
今夕复何夕,归休寻旧欢。(唐·钱起《中书王舍人辋川旧居》)
今夕知何夕,花然锦帐中。(唐·韩愈《咏灯花同侯十一》)
灯影照无睡,今夕复何夕。(宋·文天祥《入狱第一百二》)
今夕知何夕,熙熙万室春。(宋·王之道《和余时中元夕二首》)
浩浩烟波,堂堂风月,今夕何夕。(宋·朱敦儒《柳梢青》)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宋·苏轼《念奴娇·中秋》)
今夕复何夕,素月流清辉。(宋·陆游《中夜对月小酌》)
今日何日兮共此良辰。(唐·独孤及《诗一首》)
今日复何日,相望一山隔。(宋·张孝祥《栖真寄南康钱守》)
今日何日我心伤,出门下马走东冈。(宋·李复《出城》)
今日复何日,芒鞋自轻飞。(宋·苏轼《游净居寺》)
悠然自得忽自笑,今日何日此山中。(宋·陈著《上乘方丈》)
今日复何日,乃获抵掌语。(宋·释德洪《见蔡儒效》)
《越人歌》委婉动听,脍炙人口。流传至今,除了具有文学价值外,还具有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民俗学的研究价值:它反映了春秋时期楚、越之间的民族交流与融合;它是中国最早的翻译作品;它为古汉语、古越语、古楚语的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它反映了楚国封君始临封邑“泛舟新波”的礼仪与风俗。它奠定了后世楚辞体的基本形式。
《越人歌》,这首产生于黄石的古诗歌,是黄石地方文化中的瑰宝,值得广泛宣传,是黄石不可多得的一张文旅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