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晚间,读丰子恺先生的《渐》,在读第一句话时,我就想到了朱自清先生的《匆匆》,总觉得两者之间有某种深层次的关联。
《匆匆》写于1922年,24岁的朱自清时刻感受着时代的脉搏,内心充溢着找不到国家和民族出路的迷茫。他的痛苦,属于那个时代的有志青年。在这篇小短文中,他以朴实清淡之笔,赋予时光这一“无形物”以具体形象,并细致刻画了它转瞬即逝的特点,流露出怅然若失的情绪。
读高中时,第一次接触《匆匆》,我读了再读,爱不释手,到底意犹未尽,便找出摘抄本,抄了一段,再抄一段。那时的我,十七八岁的年纪,对青春有着无限想法,处于青春之中,却又喜欢故作深沉,发点不属于那个年龄段的感慨。因此,对先生的处境和心情,不说只了解了皮毛,那也只是聊胜于无吧。
也许,“匆匆”的另一个名字就是“渐”了。“匆匆”述说时间过得飞快的样子,这是我们很容易感受到的。洗手也好,吃饭也罢,默思也是,任何事情都隐含着时间的消逝。难怪朱自清先生要说时间是有脚的,虽看不到脚印,却让我们的额头爬满皱纹,双手布满老茧。最关键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不知不觉中。而“渐”,我相信说的是时间变化的本质。丰子恺先生说,由孩子变成青年,由青年变成成人,再由成人变成老头子,“其变更是渐进的”,以至我们几乎看不出每一点变化。当然,在变化让我们发觉时,量变也就产生质变了。这样的两个词,更像铜镜的正反两面,是两个角度的解读。
丰子恺先生写《渐》是在1928年,比《匆匆》面世要晚上几年。巧合的是,丰与朱两位先生是同龄人,甚至生日只差十几天。这样来看,二人24岁时,朱写了《匆匆》;30岁时,丰写了《渐》。两篇文章风格不同,前者富于情感,后者更多哲思。
老实说,随着年龄增长,我更喜欢丰子恺先生的思辨了。他说:“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又说:“‘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在他看来,“渐”的本质是时间,是大自然神秘的原则,是造物主微妙的功夫,当然也是其“骗人的一大诡计”。凡此种种,近于冷面直观,探究现实,甚至指着鼻子对时间予以指责。显然,这是有别于《匆匆》的。
或许,时间的魅力,或者说人生的魅力,正是在“渐”中,在我们可感可说的“匆匆”中。《世说新语》载,某年某月某日,东晋高僧支道林看到东阳长山时说:“何其坦迤!”“何其”,即“多么”。“坦迤”,形容山势平坦而绵长。支道林的话,就是感叹长山的平坦与绵长。山平坦才可能绵长,若是险峻异常,近于直上直下,恐怕也难以长了。登过泰山的人都说泰山望着不高,可是进入山中,沿着缓缓而起的山势,爬到手脚并用,再一抬头,前面仍起伏不绝。
这样看来,“渐”有更多的景可看,更多的情可感。而我们面对“匆匆”,更应该多些淡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