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醒来,总有那么一小会儿,会对着房顶发呆。
那呆,很像是一块在阳光下待久了的石头,在上面坐一会儿,屁股就热热的,似会绽出笑来。
而现实的声音,也会在某一个时刻灌进耳朵,丁零当啷,像谁扔进来的铮亮钢镚儿。
经常会梦到在地上捡钢镚儿,一枚一枚,一枚一枚,怎么竟然捡不完?真是一直捡一直有,那可爱的铮亮无限地延长,把梦也拖得好长好长了,竟就再不想从梦里出来。
但出来也是必须的,别的不说,二羊倌的声音不经意间就进了耳朵了。
二羊倌的声音在很远的一个村庄,也在那个村庄若干年前的夏天或者冬天、早晨或者黄昏。
二羊倌的声音何至于就从远处、从过去来到了耳朵里,真是怪事!
其实怪啥呢?
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拥有自己的羊群,一群或者两群,十群或者八群。每个人心的容量总是不同,存放羊群的数量也总是不同。
就像二羊倌,一直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也一直不知道人们为啥叫他二羊倌而不是大羊倌或者三羊倌,但他有自己的羊群,一只两只三只……早晨太阳从东南往正南走的时候,他就赶了羊从村庄往西或者往东、往南或者往北,走进日子。二羊倌每天走进日子,时间长了,不像是他在走进日子,而是日子也是一群羊,跟在他的后边,一直走,一直走,走进村子周围的河沟、树林或者绿草丛中。
二羊倌赶羊的声音很好听,还有调调,那是二羊倌的调调。
二羊倌的调调很多,有小曲儿、二人台、北路梆子,还有口哨、咳咳腔。二羊倌的鞭子甩出去,就能把他的这些调调串起来,就像地上长长的路把他的羊群串起来一样。
其实二羊倌早就不在了,可是我一直能听到二羊倌的声音在每天早晨灌进耳朵。
后来我成了二羊倌,我喜欢领着那一群发过的呆或者正在发的呆,寻找一片青草,或者寻找一片飘满了枯枝残叶、水虱子、翻翩子等脏东西的水池。我喜欢把那群呆们扔进青草丛里或者飘满了脏东西的水池。然后躺在阳光下,继续发呆。发呆是我孕育羊群的方式,就像几百年、几千年中国传统农村的村民为了传宗接代、家族兴旺而不停地劳作一样。
有那些骂狼的声音、骂屠刀、骂被披过的羊皮的声音飘来飘去,也有用锉刀或者大锯锉割世间的声音撞来撞去,我只听着我的呆们啃食青草的声音、在飘满了脏东西的水池里玩水的声音,慢慢地让又一些呆从我的呆里走出来。
在梦里我还能看到二羊倌的两个帽耳朵一扇一扇,像是跳舞;又像是跟村里所有的过去、所有的人挥手告别。
其实于我而言,那些呆们,似乎就是我的文字。我的文字,就是跟在我身后的羊群,我领着它们努力找到水草丰美的地方,但或许找来找去,在它们的眼里看到的只是枯草或者在梦里才能见到的青绿。
是2016年,经山西省作家协会推荐,我进了鲁院学习。这是一次寻找的过程,或者也是一次出走的经历。是我领着我的羊群,抑或是我的羊群反过来催着赶着我,从一片草滩来到另一片草滩,而无论我还是我的羊群,都是为了看到一些惊奇在某一个地方等着我们。是在鲁院的某一天,山西希望出版社的一位领导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写一本书,写一本与儿童有关的书,而我在鲁院参加的学习班,就是一个儿童文学高级研修班。
在那一刻我身后的羊群眼睛亮了起来,它们在北京市朝阳区芍药居文学馆路45号那一栋六层小楼的602室彻夜难眠,并望着北京的夜空,听着玉兰花盛开、银杏果落地的声音,听着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上仅剩下两个柿子的窃窃私语,发出了只有忘情地咀嚼青草时才能发出的声音。
而那一段时间,是北京一年里难得的晴朗时节,天空的蓝意外强大地吞食了平日里那灰蒙蒙的霾。一缕阳光从云彩里钻出来,另一缕阳光从楼顶上跳出来,而大多数的阳光披着七彩的绸衣,在树枝上跳舞,在玻璃里做鬼脸,在鸽子的脊背上弹吉他,在风的翅膀上荡秋千。还有一些似是娇惯久了的,只就用长长的胳膊吊在太阳的脖子上,也不唱也不跳,懒洋洋地做完了一个梦,再做另一个梦,直到把要做的梦都做完了,再返回来把所有的梦重新做一遍。
是的,我的羊群看着那些阳光,特别是当它们看到一个一个梦从那懒洋洋的阳光孩子的脑子放电影一样流过的时候,都笑了起来,忍也忍不住,憋也憋不住。
我的羊群开心地笑着,一直笑一直笑,一不小心,它们都走进了一片开阔的青草地,那片草地就是一本书的名字:《点点白的俏鞋子》。
是的,那是一本关于鞋子的书,是关于一个名字叫“点点白”的太阳女儿的鞋子的书。当然,还有稀哩吧啦星、绿皮车、皮皮风,还有光光亮和宇宙世界超超级美声小姐灰头鸭。而那个讨厌的黑暗之魅,则被孤独彻底控制了,他做着自己的梦:“我要把这宇宙中的所有,都变成我的奴隶。我要让他们都困在我的阴影里,我要让他们听我的指挥,我要让他们成为灵魂的空壳,不仅行动听我的话,思想也要听我的话。”
孤独可能会毁掉一切,而团结的力量不仅可以助推成长,更能战胜那不可一世的邪恶。
……
而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羊群们一起做出来的一个游戏。
在突然的某一个早晨,当我知道了一个有关文学奖的消息,我的羊群、我的那些羊们正在低着头认真地吃草,我也在让我的一个又一个的呆们从我的梦想中列队而过。
而二羊倌赶羊的声音又在我的耳朵里响起。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
侯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