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
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
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
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杜甫在《蒹葭》一诗里,写尽了他寄居世间的四种哀愁。
一簇簇,一丛丛,苇秆摇曳,乱絮满天。单薄的人生就如同长在滩涂上的芦苇,半残的,半卷的,紧挨旷野,冷落清秋,无力自保又无可奈何。对他来说,生命里浮现的无常处境,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哀戚。
不自守,这是他的第一愁。
吐花飞絮,形色如雪,寒冬腊月里的芦苇经过短暂的日子后逐渐凋败。他静静伫立在风中,沧桑的水面浮尽枯叶。流云皱眉,北雁长叹,个人的遭际和国家的命运也似乎如这花开花落,零星聚散,好期不长。
叶沉波,是第二愁。
遥想早些时候,苇叶细嫩,拔节生绿,春风娇柔也能吹痛它。可惜,等到茂密丛丛已经步入秋冬,终于等到花期,奈何露水覆满枝叶,厚重了,折断了。潦草、动荡、生不逢时,它们无端被岁月辜负,只剩一江孤寂。
夜露多,是第三愁。
他的最后一愁,岁蹉跎。花开春夏就衰败,而芦苇花开在秋冬,最后才凋落。野地清苦,哪怕是无人问津的老芦苇,也担心不够蓬勃,害怕虚度花期。人的一生不过百年,沧海一粟,岂不如此?
“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杜甫就是一秆老芦苇。
先天元年,杜府内一声啼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孩子的父亲说:“取字‘甫’如何?田中有苗,有生长之意,也是丈夫之美称。就叫杜甫吧,我期盼这个孩子能够茁壮。”
杜甫降世的这一年,盛唐局面正好拉开帷幕。唐睿宗李旦把皇位交给了太子李隆基,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唐玄宗,玄宗先诛灭韦皇后,再正式即位,很快就带来了唐朝最巅峰的“开元盛世”。新生儿是否茁壮,尚未见分晓,唐朝却从这一年开始真正地茁壮起来。
有多茁壮呢?后来杜甫尝言:“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在古代,一个地区的人口密度往往意味着经济上的强弱,一个不起眼的小城郊也住着千家万户,可想而知长安城有多繁荣。
杜甫就生活在春光明媚的盛世当中。
孩提时代,他调皮到“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又聪明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境界。除此以外,杜家家境优渥,所以,杜甫从小便有“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机会。
在河南郾城,他有幸观赏公孙大娘跳《剑器》和《浑脱》舞,身剑合一、超然绝尘;遵化崔涤堂,他聆听李龟年唱歌,筚篥羯鼓,曲音绕梁;洛阳皇帝庙,又饱览“画圣”吴道子的亲笔画作……
中国人自古就懂得文化艺术是一种优质的熏陶,万物滋润了杜甫内心深处的芳泽,他的思想、品行、习惯因濡染而渐趋相近,“兼收并蓄”“有容乃大”的唐代文化精神,也浇筑在杜甫身上。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本该有一片光明灿烂的前途。
可是,开元二十九年,杜甫的父亲突然病死在任上,家中的经济来源被切断。春风来得太早,走得也早,没能等到杜甫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天宝六年,宰相李林甫一手遮天,以“野无遗贤”为自保的借口,摧毁了江湖才子选拔做官的独木桥,使杜甫没有办法养家糊口。
“体弱春风早”的芦苇还很脆弱,所以大唐的春风,也吹不到杜甫的心中。
为了不让妻儿饿死,他日复一日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眼巴巴地跟在达官显贵的马匹后,不停地献赋谋仕。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里挖苦自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拖家带口,未老先衰。这是他的第一愁,不自守。
天宝十年,唐玄宗举办祭祀盛会,杜甫献上《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三篇赋文,跳过了李林甫的阻碍,直接获得了玄宗的赏识,被安排到集贤院,下一步就是应试升官。
一切看似将有转机,但李林甫恰好是杜甫的考官,所以,杜甫又落选了。但他毕竟是皇帝钦点的人选,不安排个一官半职,似乎说不过去,再说,长安的集贤院也不能容他待一辈子。
又过了几年,快四十五岁的杜甫终于接到上头安排的官职。兴奋之余,他却听见“河西尉”三个字,顿感冷水浇头,义愤填膺地拒绝了。“河西尉”,其实是九品之下的一个小官,日常事务就是处理杂活,接收上头的命令,压迫黎民百姓,这跟他半生以来所学的内容毫不相干。
这时候,再看看长安城里编撰文书的闲官,多令人羡慕啊。
不久,杜甫又一次收到朝廷的消息,这一次,分配给他的官职是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掌军防烽驿门禁田猎仪仗等事”,简单来说,就是给军队看门。滑稽的是,兵曹参军这个职位,仍与他腹中诗书没有一点关联。
不过,总算有个正经职位了,有俸禄,能在长安。
长安十多年,落得如此下场,杜甫哭笑不得,自嘲着吟出《官定后戏赠》: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他的梦想是“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而今相差十万八千里,让人啼笑皆非。
罢了,罢了,能与妻儿安度余生也算幸事。他心想着。
十一月,杜甫回到奉先老家。旷野枯树,寒风肆虐,茅草做的屋顶被寒风掀去小半,斗大的风从破窗户眼儿往里灌。瘦骨嶙峋的杜甫听见了遥远的哭泣声,急忙跑进家门,眼前的惨景,让他天旋地转——原来,小儿子因为吃不起饭,活生生地饿死了。
寒风,像千万把冰锥,刺入他僵如枯木的身体。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他所期望的未来只是昙花一现,瞬息残落。这是他的第二愁,叶沉波。
与此同时,安史之乱爆发,叛党的铁蹄蹂躏大唐土地,战乱下,杜甫连吊丧的时间都没有,带着妻儿迁家避难。人生有一个悲剧,就已经很苦了,杜甫的悲剧却是一个接着一个,四面八方,不留给他一刻喘息的机会。
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真切地体会到,为什么唐军只是打了一次胜仗,他竟然狂喜: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的快乐一降再降,最后落到生存上。似乎只有赢了才能离死亡远一点,这是今人难以想象的情绪。
这段时间里,苦难犹如夜露,压弯了杜甫的身子,却不能熄灭他强烈的爱国情怀。他安顿好家人,孤身北上,接连向朝廷献策,写下《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冠形势图状》《乾元元年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等诗文。随后三年,又写下“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和“三别”(《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传世至今。
杜甫这杆芦苇开花了,却开在烽烟缭绕的时间。这是第三愁,夜露多。
接下来近十年里,杜甫在蜀地开始了漂泊无依的生活。他曾建了一座草堂,称“浣花草堂”,听起来很文雅,但其实就是茅草屋,也是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取景地。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盛唐永远不会回去了,生命亦不知何时终结……而他,何日能看见天下寒士的笑脸?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里,写过一个片段。
张无忌做了教主,白衣胜雪的群雄在蝴蝶谷圣火前齐声相和: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此后天下,兴亡不定,豪杰血战八方,仍有悲天悯人之心。有如候鸟,永远走在光明的道路上。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抛头颅、洒热血,将灵魂与肉体归还中原。如今举火燎天何煌煌,俱有惜别意,却不能回头。杜甫与他们,肯定能成为知己。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世间一切皆为难。这是他的第四愁,岁蹉跎。
最后,《旧唐书》揭开杜甫的结局:“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因饿暴食,死也悲剧。
如果说,李白是大唐的白月光,那么,杜甫就是大唐的朱砂痣。李白在天上,杜甫在人间。他用一生倾诉了四种哀愁,以一秆芦苇的“悲剧美”,发出强烈的悲悯之音,催逼世人意识到天下之不公,促使世人从混沌与麻木中清醒过来。
这是最崇高的牺牲精神,是最靠近普通人的,也是最珍贵的。
王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