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了我红浆果?龚学明先生以问答共情的沉思方式写作,改变了包括我在内的,也许是很多人对于诗歌与远方的想象。从远方回到身边的抒情,使龚学明先生走出了一条不同于海子诗歌的道路。龚学明先生出版了多部亲情诗集,吸粉了相当多网络读者,被称为现代亲情诗第一人。但他并没有陷入滥情和重复,严格意义上说,他甚至很少过度抒情,感伤和思悟,让他非远方的近处的关注,拥有一种生命哲理之美。
当诗歌回到生活,当诗人的眼睛低到湖水的清澈处,日常处处倒映着诗意浆果,诗歌写作和阅读将变成良性循环。手边的这一部诗集,是龚学明先生诗歌合集《龚学明的诗》的中册《谁给了我红浆果》,也许因为我们是同龄人的缘故,也许这部从《生日》开篇的诗集,有着另一种中年写作的自然,我想到了男性对日常生活经验重构的意义。
女性写作在古代常常囿限于闺阁,她们所生活的际遇使她们无法飞到更远。而现代女性写作从内向外拓展,相当长时间一直试图与男性并驾齐驱。近期的女性主义反思却发现,日常生活包含着人类情感和生命源泉,任何压抑和取代都是对人的漠视。当海德格尔反思现代性,提出人类是诗意栖居于大地,他指向的正是日常生活为诗歌提供源泉,思与诗,抵抗着宏大叙事的压抑甚或虚无。
我曾注意到龚学明先生《爸爸谣》出版引起的热烈反响。这部由众多短诗构成的叙事抒情长诗,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因为里面的爸爸不仅是一位普通男性,而且是边缘的弱势的男性,他从小被送人寄养的经历,处处伴随敏感的受伤体验,无处可依的命运伤感,充满诗篇喃喃自语的谣体。诗歌史不乏男性英雄颂赞,也不乏对女性不幸命运咏叹,却极少关注个体男性卑微而执著的日常生活。龚学明通过对乡村父亲一生深情回忆,叙写了乡村的衰败,日常的维系,及通过日常维系关联的城市,作为漂泊之子的诗人自己沉思反顾。“三十年的积雪纷纷扬扬,落在脸上的轻,落在心里的重。”这份日常生活的表达,朴素而深沉,与普通人生活体验的高度共情,是得到广大读者共鸣的基础。
“醒了吗?”我常问自己。龚学明先生无疑是日常生活清醒的观察家和反思者,这令他能够从日常的维度把乡村和城市绾结,不像海子那样绝望隔离。于是,我们也会在这部新的诗集中看到,在城市生活的诗人想念乡村的母亲:
这是一个能见度极好的上午。
我忽然想到妈妈,我要回去
和妈妈同住半个月。我看到妈妈
微笑的脸:熟悉而又遥远
妈妈,我也不知不觉已老。
这首名为《能见度》的小诗,抓住了日常生活情感触点,连接了城乡和生命的间距,口语即情语,写出了人到中年让人泪目,又给予滋养的生命功课。确乎是普通人共鸣的体悟,却又是诗人才有的生命浆果。
苏格拉底说过,未经反思的生活不值得一过。日常生活的反思与日常生活的重复之间,诗人能有何种协调的智慧?龚学明神往弗罗斯特的美学,又坚守着中国传统哲学的佛理,两者相加的中西交织,形成诗歌思维温和的纵深。温和而不是尖锐,也许更合适日常生活的持续,更有助中年写作的生长,并合适与更多读者平等对话交流。这是日常生活枝头的《红浆果》:
弗罗斯特的红浆果让我怦然心动
我想起一个月前我在南京看到的
红浆果鲜艳而饱满
我愿意再看一次
(今天我第一次感到风寒刺脸)
我的红浆果还在
为什么要那么悲观呢
银杏和晚樱都放下了矜持
吹落卑微的本色
在芜杂的琐事中,总有让我们
眼前一亮的感动
不要把冬天的风喻为刀戟
所有成熟的走向,在顶端
人生的经验
提炼后的爱,都越来越少
越加醒目,珍贵······
诗人天性的温和,沉思的品性,也许更合适日常生活价值重构,让人们从平凡中体验眼前一亮的感动,感受生命珍贵的意义。这也促使诗人关怀的视野随写作生长而更加开阔。从父老乡亲到城市普通人,从人类到大自然,龚学明走在自然成熟的中年写作大道,平实稳健,诗歌创意文化的空间越来越丰满。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诗歌的创意文化与共情紧密相连,即是说,创意基于日常共性而能深化和美化日常体验,读者因共性共情认可,愿意购买分享诗集。龚学明对自己的人生和写作所持温和包容立场,正是他赢得读者心灵的魅力所在:
一个中年之人不会排斥夜晚
爱夏天,也爱冬日;
爱白昼,也爱深夜
我常常会说,“把光线暗下来”
如果夜晚再长些,也能习惯;
如果啊,落日真的不再升起,我
……也能习惯
我也习惯回到日常生活的性别细微处,从已是平等的日常审视,身为男性的写作还有什么作为?龚学明关怀了女性什么?或许是海子的《四姊妹》给我印象深刻,“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在海子式抒情写作中,移出日常生活的独特意象,诗人专注凝情的创造,令爱情诗充满了孤独的美。也是不能成全的两性对话。龚学明是否有意改写海子?他的这首《七姊妹》,让意象回到日常生活,让街角场景变成对话,诗人以温暖关怀的吁请,呈现了另一种抒情:
七姊妹,你们守在街角
我在你们身边走过
你们一直在张望
向左看到路过的冬天
向右看到半年后的温暖
七姊妹,还是十姊妹
一万个姊妹在风中脸色羞红
从比远方还远的远方来
带来山中的湖泊
枣红色的马有些悲伤
眼睛里的红温柔而寒冷
七姊妹,我要带你和你的你继续走
风风火火的七姊妹
一万里守候成一朵街角的花
七姊妹一直走到夜黑
从乡村来到都市的七姊妹,命运如何?我相信这里有关怀带来的感动。
龚学明生活在古都金陵,从青春到中年,像长江边一棵扎根的树,既没有逃离的愤怒和痛苦,也没有超离的孤独和决绝,却能细腻地感知日出月落潮起潮伏,自然地接受叶落花开果熟。当天空与日常生活的枝叶相持,当太阳照进日常生活的房间,当诗人从日常生活枝头摘取诗意的浆果,并让缤纷的色彩和芬芳的果香,闪耀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朴素桌布,一个诗歌创意的时代莅临。
文/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