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生杨树因暑假到成都附近社会实习,在这里,她认识了40多岁的杜二嫂——一个以加工生丝、售卖丝绸谋生的底层农民家庭。次年,她完成了自己的本科毕业论文。半个多世纪后,杨树因的论文被澳门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王笛发现,如获至宝,由此打开了一个通向微观历史世界的学术大门,至而“发掘”出大量充满浓厚民间地气的历史信息,并出版了《街头文化》《茶馆》《袍哥》《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从计量、叙事到文本解读》《消失的古城》《那间街角的茶铺》等多部地气满满、脍炙人口的微观历史著作。
《碌碌有为:微观历史下的中国社会与民众》一书共分上下两卷,上卷“人、日常和文化”聚焦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与文化,下卷“家、群体和法律”则讲述家族、群体和法律。上卷更倾向于底层社会个体,下层则由底层个体逐渐向家庭、族群以及更大社会活动面发展,这也折射出王笛教授的历史研究视角,即历史不是少数个人的独角戏,同时也是下里巴人的叙事。
历史有时就是一开始的不经意,结果被大家仿而效之,久而久之便形成习俗沉淀下来。今天国人对红木家具的膜拜,可能源自郑和下西洋返航用来压舱的红木。作为权力施加的对象,权力的一举一动,有时会成为下里巴人争相效仿的风向标。轿子原本是官员身份的象征,然而“先富起来”的商人纷纷模仿,终究遍地开花。抬轿子的虽是下里巴人,但他们创造出“把乘客抬到屋檐一样高”让人惊恐的“拱杆”方式取乐,这无异于以肢体语言对双肩压力的一种戏谑式反叛。
王笛教授的研究最初以四川盆地为中心,许多作品难免带有浓厚的地域特色,如此前出版的《茶馆》。茶馆不仅是各方信息汇聚的集散地,也是化解纠纷的重要场所,同时也是人情世故表演的重要舞台。四川盆地四周全是山,“长途奔波,最常遇见的就是劫匪,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州里,都无法完全全避免”。民国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当初出川求学,为求一路安稳,不得不与成群结对的挑夫同行。镖局最初出现虽在山西,但其针对的正是路途的凶险。
王笛教授的写作带有强烈的问题导向,每一章前会提出一系列读者可能关心的问题,每章结尾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再梳理再总结,这种有始有终的写作方式常常能给读者以醍醐灌顶之感。改革开放后,为什么浙江会率先成为民营企业的天堂?王笛教授从历史中觅得一些蛛丝马迹:“清代宁波城市居民中,有五分之四是劳动者和商人,其余五分之一为知识阶层;到了20世纪初,城区内30万人中,60%从事商业”,“可见,商业人口在城市市民中占比之大。”
为了生存,底层民众只能像成都的杜二嫂那样,在哪怕逼仄的空间里,也不放过一丝生存的希望。“19世纪一位外国人在广州时,看到街道上门窗都是敞开的,屋檐都伸出一截。他同时比较了当时巴黎和广州的街道:在广州的街道上,商贩们本着对顾客充分信任的原则,将商品摆出来给顾客看,让顾客随便挑选,顾客们享受着充分选择的自由;而在伦敦或者巴黎的商店里,这是不太可能的”。遗憾的是,这样的商业精神并未能因势利导,发展壮大。
传统习俗往往蕴含生存的“智慧”。民国有“正不娶,腊不订”的风俗。因为正月走亲访友很忙,而腊月里忙着准备春节,娶亲订婚这样的仪式只能在农闲时举行。然而同样出于现实需要,这些风俗早就改弦更张,越来越多的外出务工人员由于平时工作忙难以请假,反倒选择春节回家结婚,至于“订婚”一俗早就送进了历史的故纸堆。
透过王笛教授的文字,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历史既有山川大海,也有纵横阡陌,大人物的叙事无以取代下里巴人的命运悲欢。相较于上层社会经常遭遇的血雨腥风,底层社会的变化则要漫长得多,也细微得多,有的历经岁月淘洗,跨越时空,最终沉淀为公众喜闻乐见的习俗。从这层意义上讲,习俗又何异于一部活历史。
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