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江女作家冯瑶的文字温婉细腻,质朴纯净,含而不露,是我极为喜欢的风格。她的作品《表哥阿荣》曾首发在2022年6月12日《阳江日报》的文化周刊,后又发表在《散文选刊·下半月》2022年11期的“原创精品”栏目。不仅如此,此文还在今年3月份由《海外文摘》杂志社、《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主办的“2022年度中国散文年会”评选活动中,获得了二等奖。这让我不禁一再重读《表哥阿荣》,读后颇有感触。
《表哥阿荣》讲述了阳江籍农民工——“我”的表哥阿荣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离乡创业,先成功后失败,颇具传奇色彩的跌宕一生。故事发生在特区深圳,给予我们大时代背景下对个人命运及社会变迁的人生感悟。
表哥阿荣是第一代进城的农民工,在深圳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背景下,坚信只要凭借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就可以在“遍地黄金”的城市里实现“发财梦”。贫苦出身的表哥因家庭变故不得不过早地承担起家庭重担,在进入深圳之前就表现出极强的生存能力——开荒垦地、电力安装、倒腾木材……表哥不但具备吃苦耐劳的坚韧品格,还有一个聪明活泛的头脑,这让他在深圳很快就能凭借一技之长、承接各种电路安装工程,通过小十年的奋斗拼搏,从一个农村娃变成了家族里令人仰慕的佼佼者。表哥住的房子从120平方米再到200平方米再到建起几层楼房,每次乔迁宴请亲戚的规格也是合理有面,从吃饭住宿到安排旅游,从准备礼物到派发返程红包,面面俱到、细致入微,可谓是贴心的一条龙服务。表哥对赚钱的执着和欲望也如这红火喧闹的场面一样愈发浓烈,他的贪婪与膨胀的人性弱点也随之显露出来。后来,表哥因被人设局在澳门输光了家产,又因在外包养情妇被家人发现而众叛亲离,晚年独居在地下室,寂寥而不失恬淡地打发余生。
表哥阿荣的一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如此波澜起伏的一生,和他身上特有的品质和局限性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他们这种人往往在创业初期能够坚守信念、艰苦奋斗,尽管过程有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他们都能迎难而上,步步化险为夷,实现从农村到城市的阶层跨越。但又因人性中的贪婪,在金钱无所不能的幻象下,迷失自我,最终千金散尽如黄粱一梦。
表哥的形象很典型很熟悉,似乎在我们的身边很容易就能找到和他有着相似人生经历的人,他是一位江湖传说不绝于耳的远房亲戚,一位不曾谋面却事迹甚熟的街坊邻居,一位长大后渐行渐远的童年玩伴……他们的故事足够鲜活足够传奇,让我们对人生充满感慨。
没有一个人的命运能够脱离时代发展的背景。作者在文中不止一次提到深圳的地标建筑,从“国贸大厦”到69层的“地王大厦”再到441.8米的“京基100”,深圳的“高度”一次次被刷新、超越,这不断升腾的地标,暗示了表哥阿荣对于赚钱的紧迫感和焦虑,他对金钱的欲望与自我膨胀也如同地标的高度一样,一次又一次被拔高,从而导致他最终走向破产欠债、众叛亲离的结局。深圳这座城市可以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时代缩影,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以倍速快进的方式经历着沧桑巨变,我们多少人的命运在这期间的洪流席卷下随波变迁。文章中提到表哥从电力工程安装工作起步发迹,到承接工程、高息贷款搞工程,再到合伙经营商业项目、炒股票,正应合着深圳在经济发展中的几次关键性转型。
表哥阿荣的个人故事展现出特定的历史意义,深圳是表哥阿荣的理想与物欲激烈碰撞的地方,同样是电视剧《相爱十年》里肖然刘元们盛满理想的激昂青春,是《外来妹》中第一批进厂女工的重塑起飞。几代人都绕不开的深圳承载着无数的命运纠葛,他们在这座沿海城市里,用数十年的时间考量着各自的人生意义。
何止是深圳,那更是新时代下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何止是表哥阿荣,那更是《大江大河》的雷东宝和小杨巡,是任何一个离开家乡为命运而奋斗的人。作者只是聚焦深圳这座典型城市,聚焦时代进程中表哥阿荣这样的典型人物,去除精英化和宏大叙事手法,而把笔触向下放在了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这波人身上。
文章中关于情感的描述含蓄冷峻,没有过多的渲染和煽情,仔细品味却又有一股浓烈而克制的力量。文中涉及三类情感:表哥和妹妹们的手足情,表哥和“我”一家及乡人们之间的亲友情,表哥和表嫂儿女们的夫妻父子情。表哥有很强的家庭责任感,文中提到表哥父亲早亡,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儿早早便成了顶梁柱,带着4个妹妹艰难过活;兄妹情在文章后半段也有体现,他因赌债缠身,靠妹夫出面担保才得以保留了公司和房产。表哥和“我们”之间的亲戚情也微妙流动,他春风得意时对“我们”的屡次款待虽有炫耀虚荣成分,但更多的是“念亲”;而他落难时“我们”对他的遭遇也闭口不提以维持他的自尊颜面;“我”去地下室看望他的那一段,作者表现得毫无分别心更让表哥宽心。反而,表哥和家人的感情在文中看起来稍微显得脆弱,他包养情妇被发现以及后来破产后儿女们的决绝表现令人唏嘘。
这些情感或珍贵或脆弱,似乎都和金钱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金钱得以让表哥在亲人面前展现衣锦还乡的豪气,却也让他在破产后尝尽众叛亲离的滋味;金钱让表哥尽到长兄如父的责任,却也让他迷失在欲望的枷锁中。
金钱的存在似乎在亲情之间横亘着更多的附加条件。在城市化大踏步的进程中,在时间即金钱的快节奏中,情感似乎最是无处安放,会被遗忘会被割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被金钱左右的亲情似乎是人类永远的弱点。
虽有遗憾和伤感,但文中也有脉脉温情:看着阿荣长大的“我”的父亲就如同身边一个知根知底见证我们成长的长辈,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暖。他了解阿荣本性不坏,只是因为升腾得太快,缺少了冷静和思考,才从高处掉了下来。当“我”的父亲去世后,“我”带了表哥喜欢吃的豆豉、腊鸭脚包和炒米饼等阳江特产来看他,家乡的味道一下子触发了表哥内心的柔软和乡愁——“二舅在世时,每次来都是大袋小袋的。想起这些,特别怀念从前,有阿舅牵挂很暖心,有阿妈唠叨很幸福,可惜他们都不在了……”每个人心里都是有根的,那就是我们的故乡,是那些疼爱接纳包容我们的人,是那些熟悉的泥土和阳光,那些想来就让人心生美好的事物。这些穿插在文中的温情让人感叹,除了金钱,我们应该还有更美好的追求!
文中还有很多细节描写让人读来如同身临其境:表哥独居在剥离城市喧闹的地下室那潮湿、密闭不通风的环境,风油精、煤气、厨卫的气味,橘黄色的灯光,小饭桌和两张小胶椅,简易布衣柜等。这些生活中的物品和气味仿佛是那个特定年代的印记,也唤起了我们的亲切感和在场感,和表哥前面的风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晚年的表哥过得恬淡,更如一个修行的哲人。
“他苍老、孱弱,过去高瘦挺拔的个子,此时不但变得弯曲矮小,看起来好像小了一个码。他的脸,沟壑纵横,不过精神状态还好,有一种淡泊通透的气质。”历经世事,表哥看淡生死:人终有一死,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表哥那神态,与前几次我见到的他,大不相同。原来那个年轻活力、风风火火的表哥,那个因充满赚钱欲望而焦虑的表哥,已远离了眼前这个年老羸弱、恬淡安闲的躯体了。”表哥这辈子如绚烂一时的烟花一般,尘埃落定历尽千帆后他选择了读书,并且研读起了哲学。读书让人平静,也能让人更好地反思自己,从而让表哥终于明白:“我这一生,坏在为欲念所牵制。”作者在最后,果然给读者设计了一个关于人生的哲学思考。
麦晓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