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日,重读《亚当夏娃日记》。
这是一遍遍重临的故事——每年,在某个时刻,突然想起,总要从书柜里抽出来看看。在书柜的一角,安静地摆放着它的好几个版本,分别由漓江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最早读到它是在漓江出版社发行的《马克·吐温幽默作品集》里——我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标记着“购买于2000年2月1日”。那是一次颇感意外又欢喜莫名的阅读,在《卡拉维拉斯县闻名的跳蛙》《百万英镑钞票》《竞选州长》《三万元的遗产》《田纳西的新闻界》……的缝隙;在从学生时代开始被教材、教学、考试和个人视野等固化、局限,对马克吐温“以夸张、诙谐、机智、辛辣的语言,对资本主义社会拜金、冷漠、虚伪、堕落的现实、人生百态、人性贪婪予以无情鞭笞、发出警世恒言的幽默讽刺大师”的认知里,《亚当夏娃日记》的出现,几近一次颠覆——其一是一则古老的圣经故事可以被这样“改编”;其二,我看见了马克·吐温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侧面。他笔下一对人类始祖的爱情故事,那样清新、自然、有趣、深情、忧伤,其细腻、天真的语言,梦幻般的想象和扑面而来的时间印痕深深吸引、冲击了我,让我不禁追想:马克·吐温怎么会写下这个故事,是什么促发他写出了这个故事……
从2000年拥有第一册《亚当夏娃日记》,至今过去了20多年。这本书的成书过程、其借以寄托的情愫,我在渐次搜集到的各种有关文字资料以及作家的自传等书籍中得到了解惑。它以一个短篇故事所呈现的对自然界生命体的探索、对人性的深思和命运的关切、对伟大爱情的歌赞等宏大主题,特别是那无悔、难舍的深情和最后的苍凉,在反复的阅读中,我已深有体悟。雨水日,春风将窗外的樟树吹得唰唰直响。“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草木萌动雁归来,万千生命再一次苏醒,这样的日子,重读《亚当夏娃日记》,仿佛是一次契合自然的选择。
我随手翻开的是《夏娃日记》。
一直以来,读夏娃,总有一种读自己、读女性这一性别的感觉。看新生的夏娃拿竹竿去敲星星,扔土块去打星星,提着竹篮去天际摘星星,难免忍俊不禁。想想,自己心中那个幼年的小女孩也想这样去做呢。看她喜欢月亮喜欢到想把它藏起来,想要“躺在有苔藓的岸边”一直不睡觉,一直仰望月亮,这样毫不掩饰对美的事物的渴求,想想自己以及身边的那么多女性,有谁不曾为美丽的月亮、月色、月夜着迷过?哪怕年过半百,甚至八十岁、九十岁,依然会为一朵花展露笑颜的,一准是女人。再看她毫不犹豫跳进水里把“它”——人类的第一个孩子抓上来,整夜把它抱在怀里,并莫名为它流泪,如同看见每一个身为母亲的女人日常的所作所为,那与生俱来的母性——它的秉性、力量、品质和疆域,唯有女性自身最为懂得。
新生的夏娃,一来到世界,就带着别样的清醒。她说:“在我看来,我自己就像是一种实验……仅仅是一种实验品,绝不是别的什么。”这份清醒,彰显了女性性别对自身生命敏锐的直觉。这种可贵的直觉,一路赋予女性对世界万物丰富而深刻的情感。且这些情感都是先验性的。
第一个认识人类生命的是她。当亚当还在为“新动物”究竟是鱼、是青蛙、是袋鼠、是熊,还是鹦鹉而迷惑、猜测不已,甚至尝试着将它丢到水里求证,想着给它戴上口笼时,她就确定了新生命的本质——一个同类。她自然地流溢欢喜,为阐释“它”的一个“谜”字赞叹不已;天然地流溢母爱——“轻轻拍打那鱼的背,嘴里发出柔和的声音来安抚”。她安静地孕育,在亚当去到“北方的森林”探险、搜寻,四处为它寻找同伴时,“她在家既没声张也没吵嚷就捉住了一个那东西的同类”,再次将一个新生命带到世界。
第一个发现、体验到爱情的也是她。在某个星期四,她写道:“现在一到那地方(第一次看到亚当的地方),我就无限悲伤,每一个小生灵都让我想到他……这是一种新的感受,这种感受是我从前尚未体验过的,真是太神奇,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了这样的感受,她再无法忍受孤独,径直走向亚当新盖起的“隐身处”,“追索”爱的回应。她的爱情炽烈如火、奋不顾身。一次次努力打苹果,是为了给亚当。尽管亚当告诫她那是禁果,那样做必遭厄运,但她说:“为了能使他高兴,即使我果真遭难,也在所不惜,我压根就不把那厄运当一回事”。她的爱亦充满自信:“我能让他懂得,只有充满爱意的心灵才是财富,是无价之宝。”她的爱,执着不移、浑然无我。四十年后,在日记末尾,她写道:“我祈祷,我渴望:我俩能一同告别人世……如果我俩之中有一人先离开人世,我祈愿让我先去……因为……对于我来说,他是我的一切——没有他的人生不配叫做人生……”
第一个说出责任的还是她。在夏娃日记补遗里,有两章节文字记述了她的两个追问。其一是,为什么被创造出来?“我必须有伴侣——正是为此我才被创造。”“为了寻求这个神奇世界上的一切秘密”,才被创造。其二是,为什么要爱他(亚当)。她说,并不是因为他聪明我才爱他,并不是因为他亲切、体贴、谨慎我才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勤奋、有教养、侠义……之所以爱他,是因为“他是我的人儿,是男人”。由此可以看出,马克·吐温还赋予了夏娃另一种先验性的觉悟,正是责任——人类探寻的责任、爱的责任和延续的责任。毋庸赘述,古往今来,从夏娃开始的女性,一直扛着这些责任,和男人并肩行走在人类发展的伟大进程中。
艾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