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珍的爱情……看得我好心痛,眼泪扑簌簌地下。
我知道,你是真的很爱他。感性多情的你缺知识少文化,却天生对精神世界有着积极的追求和向往,于是你老早就恋上了那个有知识有才艺吹拉弹唱样样皆能的高加林。
可是你知道吗?爱,从来都是精神上的内在相吸,他的内在吸引了你,可你的内在却吸引不了他。不只是因为你没念过书,更因为他从来只是一个在现实中权衡利弊的男人。对于他这种挣扎在现实边缘的男人来说,他首先要考虑物质,爱情只是额外的附丽。所以纵然你善良懂事,兼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纵然你努力了九十九步,哪怕付出了全部,也比不上黄亚萍轻描淡写轻轻迈出的一小步。这是社会背景和现实造就的差异和无奈。我想如果一开始就把你和黄亚萍换过来,把你放在有知识有背景的官宦之家成长,以你那颗聪敏的心,一定能出落得更加优雅精致。
所以你知道吗?他从来都没爱过你,事实上他从来不曾留意你的存在。你只是感动了他,在他落魄到连一根烟都要留到下顿抽,在他落魄到连一个馒头都没勇气豁出去兜卖的时候,这个农村出来的知识分子那颗敏感脆弱的心得到了暂时的皈依。因为你,他不仅有了烟酒糖茶来滋润肠肚,因为当民办教师被涮下来而前途渺茫的那颗脆弱的魂灵,更得到了一个深情女子全心全意的爱的慰藉——就像一个受伤的小男孩可以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是的,你感动了他,他权且依偎在你温暖的怀抱里。我知道这时的你也很幸福很甜蜜,因为你的爱情得到了回应,而你以为他给的也是爱情。
当那个体现着你人生理想和追求的男子还没注意过你的时候,你的心里就曾无数次憧憬着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你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电影里一样,让他把你抱住,亲你……
你是那么的一往情深,在内心里爱着他。每当他星期天回来的时候,你便找借口不出山,只是坐在你家院子的畔上,偷偷地望着对面他家的院子。他要是到村子前面的水潭去游泳,你就赶忙提个篮子到水潭附近的地里去打猪草。星期天下午,你目送着他出了村子上县城去了,便忍不住眼泪汪汪,感到他再也不回高家村了。
所以,当高加林没有考上大学,回村当民办教师被涮下又一次当了农民的时候,你那长期被压抑的感情又一次剧烈地复活了。这次就好像火山冲破了地壳,感情的洪流简直连你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你为他当了农民而高兴,同时又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此,你甚至还在你大姐面前骂高明楼不是个人。我明白,爱一个人,就是想他幸福,想他好,盼他好。
你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他却从来不曾留意过你的存在。这是多么卑微的爱。可是我知道那一刻的你是多么的幸福。当你终于有机会靠近苦恋多年的心上人时,你终于把握住了机会,热烈地向他表白了多年的心迹。你跟着他上了市集,候了一天,帮他“卖”了馍,终于等到了多年来第一次共同“散步”的机会。
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和坦诚,爱就大胆追求,毕竟人生只有这么一次。
而你的深情好像也终于感动了他。可是,当你还沉浸在幸福的甜蜜中时,他却后悔了——“高加林进了村子的时候,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再说,他自己在没有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亲了一个女孩子,对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对现实的考虑马上涌上了心头。
我不知道男人真正爱上一个女子会是怎样?是否就像路遥的另一部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爱着田润叶的李向前那样?爱到极致即便爱而不得导致双腿截肢依然不舍得放弃不忍责备?所以,真正的怦然心动,会有那么多考虑吗?
或许聪敏的你早就明白了,高加林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所以他才会对你不冷不热忽冷忽热。但凡真正用心爱过的人都明白,只要待在自己爱的人身边,那就会忘了一切。所以爱得全心全意的你,依然会为他的一颦一蹙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刷牙饰头穿新衣,又怕穿得太过招摇惹他反感。
终于,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的高加林在有了“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之后,顺藤直上,事业“爱情”双丰收——其实我不知道他对黄亚萍是否有真正的爱情,但她的家庭和社会背景,她个人的文化水平,确实契合了高加林的追求和心性。所以权衡利弊之后,他终于抛弃了你。而你依然噙着泪,笑着祝福他奔向更好的前程,找个相宜的好姑娘照顾自己。这是多么的让人心疼啊!是的,我知道你是真的爱,而真爱就是放手,所以你对他说“爱你就盼着你好”。当他最后又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回到那片黄土地的时候,你继续用尽最后的力气护他周全,不给人嗤笑,还帮问了一份民办教师的工作得以营生。
刚失恋那会儿的你,在痛苦中沉沦了一段日子。所幸,你依然能振作起来——“心碎了,手不能停”。你在窑里窝了几天后,终于又出山挣工分了。你瘦了,半个月来,很少能咽下去饭,也很难睡上一个熟觉。每天夜半更深,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你那被埋葬了的爱情梦想。
你也曾想到过死。但当你一看见生活和劳动过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见你用汗水浇绿的禾苗,这种念头就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是的,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这个世界上值得留恋的东西很多,对于你来说;你爱太阳,爱土地,爱劳动,爱清朗朗的大马河,爱大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你不能死!你要劳动!你要在这块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是呀,巧珍,对生命的爱对生活的珍惜,对人和世界的真诚和善良,构成了你坚实的内核。我也很欣慰你最后能把握住那个真正爱你的马栓。而不是像田润叶和李向前那样,非要付出惨痛的生命健康代价,才能从不被爱的沉沦中走出来,去接受现实生活中真真实实的感动和幸福。爱,需要双向奔赴,才会幸福。
巧珍,你有一颗金子般善良而坚韧的心,作者路遥对你是偏爱的。所以,在最末一章说到,结局却并非结局。生活还在继续,即便没有爱情,依然可以敞开心扉投入无尽广阔的天地中,感受人间的真善美,追寻人生的价值。
吴丽娜